张部言进大理寺至今,还是头回见到自家少卿如此气势。
平日相处间,其总觉伍仝像家里二哥,能力极强,最为心细。
周正像三哥,嬉笑打闹,但关键时刻总能托付。
陆执中是四哥,稳重谨慎,中流砥柱。
姚仲行则像五哥,心思活络,人脉广布。
而少卿,少卿啊,虽年纪并非最大,但就是无论何时总可以放心依靠的大哥。
但现下,这大哥面前碎瓷散落,袖内右手更似有血流出。若非他深绯色袖袍遮掩,只怕早已晕出一片。
瞧此场景,张部言一时无措,只慌忙放下手中账册物证,弓身察看其洇血袖口,而后急言:“少卿稍待,我去唤个医师。”
伸手拦住张部言,谢怀安语气又恢复先前平稳,甚至带上丝安抚意味:“无碍,划破点皮而已。”
随意在袖上擦擦手,谢怀安继续道:“现下徐氏逾制侵田占地,证据昭然,然徐尚书案却依旧头绪未明。若依侍女证言,徐昶便断无法行凶。”
想起婢子证词,张部言瞬感脸热心跳:“少卿打算怎么做?”
“走,先去耳房处看看仆从昨夜情状。”
随谢怀安往耳房走,张部言不由思考起凶手人选,可越想越觉脑内复杂,头绪打架。快溺沉在思绪深渊时,陆执中一声“少卿”、一声“小张”宛如救命绳梯般垂落。
“进展如何?”谢怀安道。
“已经问询大半,但进展……”陆执中持笔凝神,“目前看来,席间传菜婢子确实未曾单独行动。不止他们,除阿娆外,宅内仆从都是结伴行动,甚至常常三至四人聚集一起。另外,部分供词倒也佐证昨日宾客之言。宾客即便离席于园林赏灯,也无甚异常或紧张举动。”
“仆从居处可差吏员搜寻?有无沾染血迹之物或焚烧痕迹?”
“几名吏员与金吾卫已去搜查,尚未回报什么异常之处。”
闻言,谢怀安只道无妨,又令陆执中去将酒库使寻来。一番沟通,酒库使躬身即引谢、陆、张三人往徐宅酒窖去。
张部言瞧前方酒库使引路,少卿阔步而后,手上伤口也不似有血再出,悄摸往陆执中身边凑上两分。
不得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周正者难有正形。张部言这顿步、靠近、抻脖、抬手、掩嘴的动作一气呵成,着实配得上句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老陆,”张部言小声嘀咕,“你都没见到,刚刚咱们少卿审问,那气势可真足!”
面露骄傲神色,陆执中道:“你看今晨我跟你说的什么,你就把腰杆子挺起来,大理寺有少卿,有老伍,还有咱们这么多人,包行!”
忽想起什么,陆执中再道:“对,还有裴将军。我听老姚说,多亏裴将军在,不然那账本定无法拿得如此轻易。毕竟,这些狗鼠之徒敢在圣人脚下、长安闹处聚众设赌,背后必站着什么大靠山。”
张部言叹口气,神情又耷拉几分:“能在胜业坊开赌场,除了皇子王孙、朝中大员还能有谁。若非徐尚书命案,谁又会查徐家二郎,再追到这赌场,赌场又怎会如此配合?”
停顿片刻,张部言还是抵不过心中所想,微声喃喃:“或许金吾卫私下也偷得些好处,才对赌场睁只眼闭只眼。”
“嘘,可别乱说!”陆执中目光扫过近处金吾卫,伸手就要捂张部言的嘴。
这嘴还没捂上,酒库使一句“到了”倒先将众人目光引去前方假山小池。
乾为天,困龙得水,宜引水藏冰,几人现在便就行至徐宅西北角落。
可这角落哪里得见什么库房小室?
张部言打量面前园林秀丽之貌,疑惑开口:“哪儿?”
谢怀安心内同样有此疑问。细观面前布局,他瞧准某处后眼神微凝,而后抬手指向池畔堆叠的太湖石缝隙:“酒库使,徐宅酒窖可是在那处石后?”
“少卿公好眼光。”酒库使说着,便引大理寺三人往那缝隙处行,“若要避光、通风,还能引冷泉降温,宅内就此处最为合适。”
几步走近,谢怀安果真瞧见一长形青砖拱门。过此门,再过两道铁锁锁住的细栅门,后循级而下约丈许深度,眼前便隐约可见酒窖开阔空间。
说隐约,全因眼前所见全靠酒库使手中那盏胡人骑象烛台。因避光之需,整间地下小室除高处一扇通风小窗,再无灯烛器具。
待双眼适应此室内幽暗,其内里陈设、轮廓倒也渐渐清晰。
只见酒翁排排,列如军阵,小者盈抱,大者半丈。酒瓮后设檀木架,架上,舞马衔杯纹银壶、连珠花卉纹胡瓶,以及众多鎏金、瓷质酒器,错落有致,甚具意趣。酒器右手,经龙首渠引入冷泉穿墙而过。紧临渠边,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的坚冰齐整叠放三层。
观察间,谢怀安出声询问:“酒库使,酒窖每日如何落锁?”
“回少卿公,每次取完酒水、器具后便立即落锁两道,钥匙仅奴一人有。”
回忆徐敏酒水之答,谢怀安问:“正月十三酒水入库与十四宴席取酒,什么流程?”
酒库使躬身:“十三那日,挽月楼、醉胡楼,以及浮香阁,赶着宵禁前将先前定好的酒水送至徐宅。受检后,送酒杂役便与宅内几名苍头,将酒运至此处入库。正月十四酉初启窖后,酒水由仆从直接送去厨舍后临时储藏小间,再验一道便由宅内婢子呈去宴席。”
“这三家一起来的?”
“是,家主惯爱此三家酒酿,宅里总备,逢宴饮更早早订好。此三家来往多了,便常结伴送酒,也算有个照应。”
一番解释,酒库使补充道:“因窖内两个酒瓮裂损,不得以,十四那日又从平康坊三家叫了次酒水。这酒虽未入窖,但也是在厨后查验两道才敢呈送。后来,约亥正后,挽月楼和浮香阁东家娘子瞧今日宅内需酒量大,又亲自登门示好,送了些酒水跟点心菓子,亦查验两遭才送去宴席。”
“那酒瓮裂损可有异常?”谢怀安追问。
“我瞧那瓮都是底部损坏,想必是入窖时光线昏暗,又不够仔细,磕着了。以往也常有这情况,倒不新鲜。”
这话说得自然,不似有什么隐瞒欺骗,谢怀安如此断着,便见张部言、陆执中齐齐冲自己摇摇头。原是入窖时,这二人就得了授意在这一方小室内探查疑处。如今他们仔仔细细转上一圈,连那冰块都抬着上下瞧过,却并未发觉什么异状。
既然此存酒之地平常,几人在酒库使领路下又去往那临时储酒的厨后小间。
视线逐一扫过面前十数坛大大小小、却几乎都见底的酒,谢怀安问:“宴席所用酒水俱在此处?”
酒库使躬身应是,忽想到什么,言:“少了几瓮,乃昨夜送酒时,两家酒楼将空坛先行带回。毕竟挽月楼精酿剑南烧春、浮香阁独家余甘子酿,现下可谓一口难求,都怕耽误生意。”
听此回答,谢怀安顿生警觉。
若真如徐敏及执中所言,外来宾客皆遭验身且未有异举,而宅内仆从未曾独行,那这酒坛……或许就是那神秘凶手的进出方式——两家酒楼送酒是假,借酒坛藏凶、运凶才为真!
想到此处,谢怀安忙问:“酒坛何种形制,有无藏人可能?”
这话问得重,酒库使神色亦紧,躬身就答:“回少卿公,挽月楼用坛乃手臂长黑釉陶瓮,绝无可能藏人。至于浮香阁,确用半人高大坛。但其余甘子酿特殊,需冰镇方能保其尾韵甜味长久,因此酒坛均为特制坛,底部置冰、上部盛酒。进府时,我照惯例分层验过,次日取酒再验时,底部冰块较以往也没什么差别。”
得此解释,谢怀安倒未气馁。徐瑞彰下身模样在前,宴上饮食酒水本要仔细查过。如今得到三家酒楼及酒坛线索,不论酒库使如何解释,这三家大理寺必要问上一问。
如此计划间,谢怀安等脚步又已回到跨院耳房。
“少卿,”正与几名吏员一道饮水润嗓的周正迎上几步,“酒窖可有发现?”
虽有些收获,但谢怀安总觉思路尚不通畅,只沉默摇头。
“没事没事,”只听周正立刻接话,“还有老伍,兴许他今日能有什么大收获呢。”
便在周正宽心之际,只闻“吱”声门扉响动,原是姚仲行与一护宅部曲从问话小室走出。待此部曲行出十数步,姚仲行抬腿就朝大理寺众人快步而来。
“有个线索!”
“怎未在寺内休息?”
同一时刻,两道声音相遇、碰撞。
第一道声音里,姚仲行本因审出个线索而不住兴奋,却在瞧见周正身后谢怀安时,裹上心虚,只尴尬咧嘴笑笑。
这第二道声音里,谢怀安瞧姚仲行眼下乌青愈发浓重,嘴唇也起了皮,欲责怪他不听安排,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将方才周正拿来革囊递给姚仲行,谢怀安道:“先喝点水,再说说得获什么线索。”
倒不客气,姚仲行伸手揭开革囊猛灌几口,再胡乱擦擦脸上水渍,即道:“方才有个护宅说,大约亥正过后,他似在徐尚书内寝附近看到个婢子。但因同行部曲未见这身影,他也只瞧见片刻,又因雨中花灯晃眼,便也不敢确认。”
“有没有可能是厕婢阿娆?”陆执中问。
姚仲行摆摆手:“他话里那人身型该比阿娆薄些、高些。且其装扮应为引路、传菜婢子那般,跟阿娆穿着完全不似。加之今日未从阿娆住处发现此类衣物或销毁痕迹,那人影应不是她。”
听张部言所猜被否定,谢怀安道:“如果今日仆从所言为真,他们未曾独行,均有人证,此婢子就只能是宅外之人。”
点点头,姚仲行应:“或许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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