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怀安与留值吏员交代过走出徐宅,整个崇仁坊,不,应该说整个长安城,都已被花灯淹没。
花灯如海,延绵不绝,直将欢愉、美满送到遥遥尽头。
可花灯也如山,高低样式,直将阶级位次、门第亲疏勾勒得清楚明白。
不过,花灯热闹与此刻的大理寺又有何干系。人群是浩浩汤汤、热闹疯长,大理寺却只脚步匆匆,逆行奔忙。
但还好。虽没花灯,可有老焦!还未进得棘寺议事堂,众人便遇古楼子饼焦肉香,滋味悠长,直撞得胃肠大响。
“少卿,”焦德响手托木盘,满面慈和,“可快进来歇歇,饼正是吃的时辰。”
谢怀安闻声颔首。周正则像盗墓贼见到宝般脚步加快,随即一把倚在老焦肩膀,手指轻轻又带点试探地划过盘内古楼子。
“焦伯啊,”周正眼神柔柔,口水淙淙,字字心馋,“我能吃俩不?”
”啪”一声拍掉周正手指,姚仲行双手叉腰:“你这小饭狼爪子可干净,快去洗咯!”
“洗,洗……”周正面添悻悻,拉着陆执中跟张部言就往后去,嘴里“老狗莫狂”隐隐藏藏。
等几张古楼子进得腹内,待羊肉滋味混合面饼粮香润过胃肠,众人面上、心上疲态退却,终重得气力将现下所得供词对上一对。
便在交叉比对仆从、宾客供词之时,堂外脚步声起,谢怀安循声瞧去,原是伍仝归寺。
“少卿!”伍仝语带兴奋,“曾有吏部官员看到徐尚书离席,说应为亥正前不到一刻。”说着,他从随身行囊中抽出份问询记录,双手呈递给谢怀安。
接过记录,谢怀安示意伍仝小案坐定先垫垫肚子,自己则十行俱下翻阅记录。俄而,其抬眼瞧着下首几人:“就目前所获,宅内有谁可动手?”
陆执中率先将徐宅婢子、小僮,护宅部曲等细数遍,道:“算算时间,仅韩一刀和阿娆存在无据可证的独行时机。”
翻阅方才所录宾客与仆从间证词交叉,姚仲行随后表示:“所涉人员证词交叉可对,没有异动。”
正欲说些什么,谢怀安转头却见伍仝眼神垂垂,嘴巴微张,右手拿饼,将咬未咬间,竟似定住般久久凝滞。
“伍仝?”谢怀安开口询问。
听少卿唤自己名字,伍仝轻放古楼子,抬眼间与余下几人眼光交碰:“有没有可能,韩一刀与阿娆早就相识。因某些原因二者联手,阿娆当晚负责引徐尚书去更衣室,而韩一刀负责动手?”
“可阿娆当晚未去宴席,如何引?”周正面带疑惑,偷摸拿过伍仝暂放手边的古楼子,边问边大张巨口,深咬慢嚼,满脸餍足。
手指浅浅摩挲下巴,张部言喃喃:“既阿娆和徐尚书交流频繁,那她主动将清扫约定改至亥正左右,应非难事。”
“会不会,”周正调转左手,灵巧阻拦伍仝虎口夺食之手,“阿娆往尚书饮食里下药?”
“很难,”伍仝右手挠在周正侧腰最敏感处,左手趁其松懈之机奋力猛抓,“厨内未报阿娆靠近,且就算她下药在饮食里,又怎知哪份会被呈给徐尚书,毕竟几位三品上者所用餐具皆为相同形制。”
“那有无可能……”周正左手格挡伍仝蹿至腰畔的手,右手将古楼子高高举起,忽又如薄刃般比着伍仝脖子处斜劈,“韩一刀用了什么法子将徐尚书弄出来,阿娆则在更衣室和徐尚书‘纠缠’,然后趁其懈怠,举刀咔嚓!”
趁机咬住面前肉馅外露之饼,伍仝嘴里咕哝:“韩一刀该如何‘弄’?况且若阿娆那柔弱模样能做到单刀取人首级,她又为何与韩一刀联手,自己一人行事岂不更为安全?”
睨着周、伍张牙舞爪夺饼,姚仲行道:“你俩别忘记,可能还有个外来之人。”
“难道三人合谋?”周正语带兴奋,说话间欲将伍仝嘴里肉饼往外抽。岂料后者嘴疾手更快,撕咬间双手顺势抓住古楼子两侧,周正单手竟瞬间不敌,饼落个空。
左手举饼,伍仝右手往周正脑门轻弹:“二者合谋已是猜测,三人合谋,所需佐证只怕更多。”
瞧面前几人有来有回,谢怀安略歪脑袋发笑:“或许真如伍仝所言,有二人或更多,在前庭和后寝联手而动。只眼下还得先弄清楚韩一刀与阿娆来历,否则一切都只是推论。”
看向张部言,谢怀安复道:“部言,吏员追探他二人来历,进展如何?”
坐正些许,张部言答:“今晨已发加急牒文至沂州,令其调查韩一刀及其与王家、徐家间关系,估计传信回寺至少需六至七日。另外,六名吏员正分别摸排韩一刀入长安后行迹,以及阿娆入徐宅前身份,应这几日就有消息。”
听竟还需几日,姚仲行正坐挺身,双手交叉,当即对谢怀安主动请缨:“明日我与吏员同去,一日以内,定能将他们在长安种种全部探查干净。”
嘱姚仲行大胆去查,谢怀安正欲让几人先回去养好精神,便见大理寺传信吏员往堂内快行。
“少卿,”吏员背负牒囊,边往外取边高声报,“刑部回牒与圣人敕旨到!”
接过文书,见开膛验脏请求得获准许,刑部与御史台协验官员亦随敕列明,另还得获圣人免除朝参、免受宵禁限制的批复,谢怀安面色顿添几分安然,当即定下明日晨间去徐宅移尸、午时在寺内剖体验毒。
面带郑重,他对众人道:“明日开膛验脏需得各位细上加细,慎之又慎。现下或许只徐尚书尸体才能告诉我们最多实话。”
又一轮细致部署,直至子时将歇,大理寺灯烛方显暗淡之势。
灯火熄灭间,十六已至,前途未明。
至辰正,长安城热闹渐复,大理寺早已兵分七路,各自忙碌。
第一路,崇仁坊徐宅,徐晔与徐敏垂首静默,陆执中则将白布仔仔细细盖于徐瑞彰周身。整理完毕,其冲面前金吾卫校尉略一交手,身后吏员即与金吾卫小兵合力将担架稳稳抬起,无声穿过徐宅素幔低垂的庭院,往大理寺方向去。
第二路,御史台前,伍仝正携两名吏员安静等候协验监督。与此同时,刑部门口,周正理了理前襟衣袍,对身后两名吏员低声道:“待会接上这刑部协验回寺,你俩先去把午时点心吃了,看看最近两天都瘦成啥样了。”
第三路,大理寺内,王阡背着打理得不染纤尘的验尸工具箱,笑着接过昨日托焦德响买来的几只鸡。觑眼笼里的鸡有公有母、各个身姿不凡,王阡眼中含笑,缓缓就往寺内冰库去。
第四路,姚仲行小心将手中画像递到对面一年过四十、胡子拉碴的男子手中,又附耳低声叮嘱几句。待那男子点头应下,姚仲行带身后吏员转身出崇仁坊,快步就往东市去。
第五路,大理寺案牍库,张部言及书令史正踮着脚,费力取出一厚摞卷宗。这卷宗或许便记着徐瑞彰任刑部尚书时,其经手的复核案件中,究竟有无恨意潜藏。
第六路,莲瓣坐灯台拢起的亮光里,主簿吕镜章神情谨慎凝重,小心翻开前面徐昶赌账,再将夹着的田庄地契按序理好,方取笔蘸墨,逐字抄录。
第七路,谢怀安打量着面前尚未完全起势的平康坊,再瞧了眼远远漏出个楼尖的醉胡楼,回首冲身后吏员轻道一声:“走!”
要说长安近年最火的酒楼,醉胡楼必榜上有名。其老店原开在光德坊,紧邻西市,集丝路起点、胡商汇聚之便利,采人头攒动、来往密集之地气。
后因其葡萄酒、三勒浆被东边贵客瞧上,生意越做越火,遂就近在平康坊开了家分号。
比起西市老店走朴素平价路子,平康坊分店可谓将异域风情镶金嵌银到极致。店内装饰奢华繁丽、细节用心,酒水更做足各种限量唬人噱头,好满足东边贵客自诩清高实则暗地攀比之心态。
另外,为在平康坊众青楼酒肆里抢夺份市场,分店胡姬舞娘美貌、身段,以及技术各个万里挑一。以此处胡姬为诗,更为风流才子间谈资美事。
此刻,雅间小室内,醉胡楼东家明显醉意未尽,肿胀着双眼站立谢怀安对面。
此东家名唤康诺斯,粟特人,来长安已十几年,满嘴流利唐语。与醉胡楼繁奢迷醉相匹配,康诺斯虽在半梦半醒间被大理寺叫起,却仍记得在翻领锦袍外,佩上鎏金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再戴上绿松石戒指,好将其眼中绿意衬托更甚。
交流间,康诺斯可谓事无巨细,毫无遮掩。连徐瑞彰最喜爱哪个舞姬、徐晔曾因半坛高昌玫色醅与人大打出手,以及徐家表面大方买酒、背地里却让家令借势讲价这等事,都倒豆子般倾吐尽兴。
看康诺斯越说越清醒,越讲越上头,谢怀安揉揉太阳穴,急忙出言打断,只让其带路去盛酒器皿处,再唤来十三那日送酒杂役。虽酒坛藏凶嫌疑主在挽月楼与浮香阁,但有句古话怎么说的——来都来了。
然,查看完毕,莫说藏匿个完整凶手,银质酒樽估计装个脑袋都费劲。
再看那几个送酒杂役,各个高鼻深目、体型健壮,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在徐宅藏上一晚,再换上什么婢子装扮。
如此,谢怀安作势要走。康诺斯不愧能将生意从西市做到平康坊,见大理寺几人显露去意,赶忙让杂役端来坛三勒浆,又把醉胡楼特色胡麻琥珀糕盛起二十块,速速打包好就往几名问事手里塞。任大理寺百般推辞,终也没推辞成。
从醉胡楼出来,往东走过两间波斯货栈与南曲青楼后,再往北便至挽月楼。
相较醉胡楼镶金嵌银、顶级奢靡,挽月楼主打清雅婉约。室外,白墙青瓦。流觞曲水之意具化成流水竹盏,供来客净手、清口。
室内,正中天井植一株西府海棠,四周则配雪塔山茶。其外素绢屏风每日更换,专供文人雅士题诗作画。
那屏风旁袅袅婷婷站在谢怀安对面的东家娘子,名叫于九娘。她原是蜀地都知名妓,自赎其身后,便携浑身蜀韵风雅与一纸剑南烧春的绝酿方子来到长安平康坊。
毕竟从人堆里打磨而出,于九娘言语回答间落落大方。比起康诺斯竹筒倒豆子,其深晓什么该说什么该留。
大理寺除知晓十四晚,是浮香阁东家娘子登门邀于九娘一道再送次酒,便再无甚新收获。
至于酒坛,正如徐宅酒库使所言,其剑南烧春用坛仅手臂长。
而送酒杂役,挽月楼上至东家,下至杂役,皆为女性。更为应和清雅意蕴,个个仙女样身量纤纤,全靠口仙气续命。莫说抬个藏凶酒坛或单刀取人首级,怕连重点的刀都难拎起。
便在谢怀安欲作辞往浮香阁去时,耳里突传来周正处问事丁阿宝风箱般呼喊:“少卿!周……周寺丞寻您,寻您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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