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我也不要再去了。”罗晞瘫在客厅的沙发上,紧紧抱住枕头,头也不抬,闷闷的声音从那块枕头里传出来。
“爸你出差回来了,就自己去吧。”枕头可怜巴巴地继续说,“和姐姐一起逛街好,一起参加这种活动还是太可怕了,我根本拦不住她,她每次说完话,别人就冲我们扔眼刀子。太有压力了。”
罗昂道:“你以后也总是要进入这圈子的。”
枕头道:“那……可以等以后再说。”
“我们一起去。你把你那小男友,林群是吧?把他也带上。”
“针尖的勇气乘以二也是没用的。”罗晞抬起脸,在枕头的保护下露出一双水汪汪的、故意乞怜的眼睛,整个人还是瑟缩又抗拒的姿态,“爸——”
拍卖预展后的一周,迎来了正式的拍卖会。
一个星期,在时间的长河里不过是一滴无足轻重的水,但在人言构筑的世界里,却足够发酵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朱利安预展上的崩溃,连同贝蕾那番不留情面的评论,早已被好事者添油加醋,包装成了一则圈内流传的“艺术谋杀案”。受害者是朱利安冉冉升起的事业,而凶手,自然是那位把语言当枪使的贝蕾。
贝蕾本人,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浑不在意。她的人生哲学里,没有“为已经下过的结论烦心”这一条。在她看来,害怕人言,等于承认自己的价值是由他人的舌头来定义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智力上的懒惰和人格上的软弱。所以,当一周后的周末夜晚,她再次出现在拍卖晚宴上时,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上周那场风波的主角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女人。
长餐桌的不远处,贝蕾正与一位气质儒雅的长者站在一个避光的角落交谈。
那是她的叔父,罗昂先生,国内首屈一指的现代艺术博物馆馆长。
罗昂是一本活的艺术史,他见证过太多流派的兴衰和艺术家的沉浮,岁月把他打磨成了一件温润的玉器,眼神里总有种看透风浪后的平和。
“蕾蕾,最近看你的专栏,火气还是那么大。”罗昂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侄女,语气里有亲昵的责备,“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有时候,锋芒太露,容易伤人,也容易伤己。”
他显然指的是上周朱利安那件事。那场评论风波,像一颗石子投入艺术圈的池塘,至今余波未了。
朱利安的作品被提前撤展,成了圈内一大笑柄;而贝蕾的评论原文则被各大艺术媒体转载,有人赞其风骨,也有人批其刻薄。
“叔父,我的工作不是为了讨人喜欢。”贝蕾面对亲人时,语气稍显缓和,立场却未曾动摇,“如果我们这一代评论人也开始讲人情世故,对平庸之作和稀泥,那才是对艺术最大的不负责任。”
“道理是这个道理,”罗昂叹了口气,“可世界不是只由道理构成的。那个叫朱利安的年轻人,我听说精神状态很不好。有时候,一句话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
“拥有玻璃做的自尊心,那自己已经很难有所成就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您的博物馆最近那个文艺复兴特展办得极好,反响热烈,我听见许多人称赞。”
“是啊,布展的时候可没少操心。你知道,要把那些几百岁的老家伙从欧洲请过来,比伺候活祖宗还难。”罗昂笑着分享工作中的趣闻,他从不把贝蕾的尖锐看作是“刻薄”,而是理解为一种过分纯粹的理想主义。他知道,这孩子之所以尖锐,是因为她爱得太深,容不得半点沙子。
“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很有自己的主见。也请你们原谅我这种六十多岁的半老家伙。”他眨眨眼,“偶尔总是想多絮叨两句自己陈旧的心得。”
就在叔侄二人享受着这片刻的温馨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贝蕾视野。
班成蹈正被几位在财经杂志上才能见到的名流们围在中间,侧耳听着别人说话,脸上带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商业化的笑容,谈笑风生,应付裕如。他似乎察觉到了贝蕾的注视,竟隔着喧闹的人群,遥遥地朝她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贝蕾的心里,那根名为“战斗”的弦,立刻“嗡”地一声绷紧了。她几乎可以预见,不出三分钟,这只四处巡猎的孔雀,必然会开屏开到她面前。
果不其然,班成蹈很快就找了个由头,优雅地从那群生意人中脱身,端着酒杯,径直朝他们走来。
“罗昂先生,晚上好。我真喜欢您博物馆最近那个特展。”他极有分寸地向长辈问好,举止得体,无可挑剔。然后,才把目光转向贝蕾,玩味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贝蕾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也许上次的展览没能让您尽兴,所以又来晚宴寻找……批判的灵感?”
“比不上班先生。哪里有机会同时展示您的财力与‘审美’,哪里就有您的身影。听说您前几日又参加了一场慈善活动?那今晚的星光,都因您而格外璀璨了。”这话听着是恭维,细品之下,又是暗讽他热衷于这种沽名钓誉的表演。
“取之于社会,理当回馈于社会。总好过某些人,只懂得站在高处批判,却从不屑于亲自动手建设。”班成蹈微笑着,将她的暗箭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建设的前提是方向必须正确。盲目的建设,有时比不建的破坏性更大。”贝蕾寸步不让,话里有话。
“哦?此话怎讲?就像您的评论,一番破坏之后,又为我们建设了什么新的审美标准吗?还是说,您认为清理后的一片废墟,本身就是一种建设?”
罗昂呵呵一笑,拍了拍侄女的肩膀,显然深知这两人一见面便天雷勾动地火的脾性。他很识趣地递过去一个“你们聊,我闪开”的眼神,找了个“要去和老朋友打个招呼”的借口,十分明智地把战场留给了他们。
他们没有注意到,在宴会厅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一双充血的眼睛正阴郁地盯着他们。
是朱利安。他整个人瘦了一圈,曾经那种刻意扮演的艺术家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生活榨干后的憔悴与神经质。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古董银质麦克风,那是今晚用作妆点的一个特殊展品,被随意地放在一张装饰桌上,供人观赏。图录上为了增加噱头,胡乱编造说它曾是某个中世纪女巫集会用过的“法器”,能放大语言的力量。
此刻,在朱利安那双因怨恨而扭曲的眼睛里,贝蕾和班成蹈之间那场机锋四射的争吵,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看不到两人间的硝烟弥漫,只看到那个女人在毁掉自己之后,又轻松地投入了上流社会的怀抱。她言笑晏晏,顾盼生辉,与那位英俊富有的先生**,显得那么得意洋洋,那么光彩照人。
在他深刻的痛苦中:他所受到的羞辱,他被撤掉的展览,他被冻结的事业,他这一个星期来听到的所有嘲讽和看到的白眼……所有这些,都成了她的脚垫、她的踏板,她傲慢的笑容的燃料。这种认知,比那些直接冲向他的侮辱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猛地冲了过来,一手拿着那个古董麦克风,大声咆哮:
“贝蕾——”
“你这个只会用恶毒言语伤害别人的女人!你根本不懂艺术!你只懂得毁灭!”朱利安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麦克风,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权杖,“你以为你的话是真理吗?不!大家恭维你,不过是看在你叔叔是罗昂的面子上!至于你本人!那是败絮其中的毒药!是扭曲事实的谎言!”
贝蕾皱起眉:“朱利安先生,请注意你的场合和言行。不要在这里失态。”
“场合?言行?”朱利安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绝望,“比起你对我作品那毫无根据的公开践踏,我这点‘失态’又算得了什么?!贝蕾!我诅咒你!我以艺术和所有被你伤害过的创作者的灵魂之名,诅咒你!”
他高高举起那个古董麦克风,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贝蕾,声音因为激动而撕裂变形:
“我愿你再也无法用那些巧言令色来修饰真相!我愿你再也不能隐藏你心底最真实、最肮脏、最不堪的想法!你说你追求‘真实’,好!那我就让你求仁得仁!我诅咒你——从今往后,你只能吐出真话!最残酷、最伤人、最不加掩饰的真话!让你那引以为傲的‘真实’,彻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让你也尝一尝,被自己锋利的言语,刺得遍体鳞伤的滋味!”
说完,他猛地将麦克风朝地上砸去。沉重的银器与光洁的大理石地面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全场寂静无声。所有人目光被吸聚过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充满戏剧性的一幕惊呆了。
片刻之后,保安才如梦初醒,迅速上前,一左一右地控制住了激动不已的朱利安。
朱利安一边被拖走,一边还在嘶吼:“你会遭到报应的!贝蕾!诅咒!这是诅咒!它生效了!”
“无聊。”贝蕾从唇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不想再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对峙。她找到罗昂,对叔父交待了一声“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便转身向宴会厅门口走去。
她的脚步依旧稳定,背影依旧挺直,没有人看到,她放在身侧的手,正微微地颤抖着。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毫无预兆地从她的喉咙深处蔓延开来。那感觉不痛不痒,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植入了她的身体里,正在悄然改变着她最熟悉的发声方式。
她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宴会厅的秩序很快就恢复了,音乐重新响起,人们压低声音议论着,但大多都把这当成一个艺术家失控的插曲,一个晚宴上无伤大雅的、刺激的余兴节目,一笑置之。毕竟,在二十一世纪,谁会真的相信什么荒谬的诅咒呢?
没有人。
连贝蕾自己,也绝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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