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金碧辉煌、人声鼎沸的宴会厅,到空旷安静的地下停车场,仿佛一瞬间从一个虚假的热闹世界,坠入了一个冰冷的真实真空地带。
停车场里巨大的白色荧光灯管,将地面映照得一片惨白。一排排昂贵的豪车分列两排,静静地蛰伏在各自的停车位里。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哒哒”闷响声,成为了这片寂静空间里唯一的音源,一声声,敲击着贝蕾紧绷的神经。
那股盘踞在喉间的异样感,在离开宴会厅后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它像一团无形的、冰冷的雾气,包裹着她的声带,让她每一次吞咽都感觉不自在。
贝蕾坐进前来接她的专车。车门合上的瞬间,便将那个浮华世界的一切声光全数隔绝在外。一个由皮革、静谧和温暖空调构成的、熟悉而安全的小世界。车厢内,静谧得只听得见引擎平稳的低鸣和皮革座椅因身体重量而发出的细微呻吟。
司机老张,是为贝家工作了二十多年的长者,他看着贝蕾长大,与其说是雇佣关系,倒不如说更像一位沉默的、看着小辈成长的远亲。
“小姐,今晚的活动还顺利吗?”老张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上眉头紧锁的贝蕾,笑着问了一句。这是他的惯例,一句无伤大雅的、介乎于关心与客套之间的开场白,既是问候,也给了后座的主顾一个倾诉或沉默的选择权。
那场闹剧,那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还有和班成蹈那些永无休止的智力游戏,都让她觉得疲惫不堪。贝蕾揉着太阳穴,脑中早已准备好了标准答案:一句得体的“还好”,或者“挺累的,总算结束了”。这种回答,像生活中无数的标点符号,不起眼,却能让对话顺畅地进行下去。
然而,就在她准备发出这个熟悉的音节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彷彿她的大脑和舌头之间那根合作了二十八年的神经,突然被什么东西切断,又被胡乱地接上了一根陌生的线路。
“吵死了。”
“遇到一个疯子。”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缓慢而清晰,“还有一群无聊的人,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交换着一些毫无价值的信息,说的和听的都心知肚明是在演戏,还要装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简直是浪费生命。”
老张握着方向盘的手,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后视镜里,小姐那张脸一如往常的平静,可说出的话,却是前所未有的直白与尖利。他跟了小姐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她心高气傲,不喜应酬,但她从未用这样的方式,这般坦诚自己的“真心话”。
老张愣了几秒,才发出一阵干巴巴的笑声:“呵…呵呵,是啊,这种场合,是……是挺累人的。”
贝蕾自己也微微一怔。她有些讶异于自己脱口而出的狂言。
坦白说,她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概括了她对今晚的感受,但这种感受,是她精神世界里的私产,向来只供自己观赏,从不轻易示人。
她将这小小的失控,归咎于极度的疲惫,以及朱利安那场疯狂的闹剧所带来的恶劣影响。于是,她没有再多言,将这小小的、脱轨的插曲,归入“情绪不佳”的档案夹里。只是闭上眼睛假寐,试图用沉默冲淡那份因失言而产生的、挥之不去的尴尬。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窗外的城市,变成了一场流动的、安静的默片,霓虹灯的艳光被车窗暗色的膜滤成一团团模糊的色块,像融化的水彩,在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明灭不定。
贝蕾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助理小杨的名字。
小杨是个机灵能干的姑娘,跟了贝蕾两年,早已摸透了她的脾性,做事向来稳妥。电话一接通,小杨清脆干练的声音便传了过来:“贝贝姐,您结束了吗?没打扰您休息吧?明天上午九点,您和《艺术视角》杂志苏珊娜主编的早餐会,访谈的提纲和背景资料,需要我现在就发到您的邮箱吗?”
“嗯。”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问题。贝蕾应了一声。按照惯例,她本想接着说一句“辛苦你了,这么晚还没睡,早点休息”。
她是一个要求严格的老板,但也懂得在细节处施以小小的温情,以此维持那份微妙的平衡。
可是,那股看不见的力量,再一次蛮横地夺走了她舌头的控制权。她准备好的客套、常用的结束语模板,已经在她的大脑里自动生成,正准备传送给声带。在冲出喉咙的最后一刻,被篡改成了一段她只会在心里打腹稿的严厉训斥:
“发吧。另外,你上周提交的那份关于双展的报告,那篇稿子写得像小学生流水账日记,我抽空看了。错字连篇,事实引用有好几处硬伤,逻辑更是混乱。以后这种需要反复修改的低级错误,不要再犯了。我的时间很宝贵,不是用来给你当语文老师的。”
喉咙里冰凉的雾气仿佛向下弥漫到了胸口。
贝蕾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刚才……说了什么?她不是想这么说的——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近乎侮辱的语气,用一句话,将别人的努力全盘否定。她确实觉得小杨的稿子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她原本的计划,是明天上午在办公室里,用一种更委婉、更具建设性的方式,指导她如何修改。
恐慌,一只冷而有力的手,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她试图补救,试图缓和这该死的、失控的局面。
“我是说……”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感觉自己的舌头从未如此僵硬,“我是说……稿子的核心观点还需要再提炼一下。”
很好,听起来正常多了。她暗暗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另一句让她亡魂皆冒的“补充说明”,便紧跟着脱口而出:
“整体结构混乱,论点模糊不清,引用的案例和主题毫无关联。我都怀疑你写之前是不是根本没用心去做功课,只是把网上的资料随便拼凑了一下。”
……
电话那头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小小的抽噎。
“对不起,贝贝姐……我、我马上修改、不,我会重写的!资料……资料我立刻发给您!””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委屈和羞愧。
电话被仓促地挂断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怪异感觉,顺着贝蕾的脊椎悄然爬上心头。朱利安那张因怨恨而扭曲的脸,和他歇斯底里吼出的那句“诅咒”,毫无征兆地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荒谬。”贝蕾低声自语,试图用理性的力量,驱散这片莫名其妙的阴霾。她一定是太累了,情绪在持续的压力下出现了偏差,加上被朱利安那个疯子影响了心情,才会导致言语失控。对,一定是这样。
车子抵达了她住的公寓楼下。
老张一言不发地为她打开车门,动作间却比平时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情绪不定的瓷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关切地问:“小姐,您没事吧?我看您今晚……脸色不太好。”
贝蕾下了车,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她感到了几分寒意。她本想对老张说一句礼貌的“我没事,谢谢您,路上小心”,以此来弥补刚才在车里的失言。
可是,她的嘴巴,再一次背叛了她的意愿。
“能有什么事?”她冷淡地说,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只是希望明天不要再遇到像今晚这么倒胃口的人和事了。”
这句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老张那张忠厚和善的脸上。他的表情,彻底地愣住了。那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困惑、不解,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受伤。他或许在想,自己也被归入了“倒胃口的人和事”之列。
贝蕾自己也惊呆了。
今晚,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会像一个失控的木偶一样,频频说出那些最伤人、最不合时宜的话?
是的,那些话,的确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但“真实”这东西,好比核武器,是需要被最严格的纪律管控起来的。而她,一向是自己思想世界里最出色的那个“司令官”,她能完美地控制每一句话的发射时机、角度和力度。可就在今晚,她引以为傲的控制系统,彻底失灵了。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快要将她赖以立足的理性堤坝淹没。她的事业,她的人际关系,她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都依赖于她对语言的精准掌控。讽刺、双关、暗示、留白……这些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盔甲。
“只是压力太大了,情绪失控而已。”她试图用理性的分析,去压制那丝非理性的、荒谬的恐惧,“明天,明天就会好的。”
然而,在她的心底深处,一个微小的、她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自己思想里的念头,如同鬼魅般,悄然滋生——
那个诅咒……
难道……
她不敢再面对老张,败逃一般冲进了电梯间。
睡眠是最好的格式化程序,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噩梦一般的数据,都彻底清除掉。贝蕾决定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连同朱利安那张可憎的脸,一起从脑子里冲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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