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蕾清楚地意识到:她完蛋了。
刑期于昨夜开始,死期是《艺术视角》新刊发布的时间。
思维像一个被猫抓过的毛线团,完全打结了后反倒放空了。贝蕾回家后待在镜子前面,开口,试图自己调节这种平衡:“我知道的,完全搞不定。”
但她想说的是“贝蕾,你可以的。”
真好,真糟糕,看来她仅存的毅力和勇气还能支撑住她不要立刻崩溃,而是思考接下来的职业生涯和人生应该怎么从另一个角度展开,或者抱着这股勇气清醒地看着自己坠入深渊。
逃避也是一种策略。为了一切不被搅得更乱,她将自己囚禁在公寓里,在想出办法前,与外界的联系被压缩到最细,只剩下几封无法回避的工作邮件。
近期能推的、需要出面的工作,贝蕾都推掉了。她睡觉,拒绝即时类的电话通讯,试着在电子设备上写稿,独自坐在床边的飘窗边上发呆,深深体味着这层夹缝的挤压。
然而家宴的盛情总是推脱不了。这份关怀,常常是以爱的名义包装的、最不容人拒绝的。
周六正午,贝蕾驱车前往叔叔罗昂别墅的路途,光线明晃晃地泼溅在车窗上,又被反射回来,执拗地要刺穿她那副墨镜的虚弱防线。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叶片翻滚,亮绿的正面与稍显灰白的背面交替闪烁。
她本该为这难得的家族聚会感到温馨,但外头纵有炉火,此刻心头也只剩一片寒凉与坚硬,盘踞着奔赴刑场的惶恐。
那“诅咒”像一条蛰伏在她喉咙深处的毒蛇。平日里,它懒洋洋地打盹,她尚能做回那个言语犀利、逻辑缜密的艺术评论家贝蕾。可一旦情绪的藩篱稍有松动,尤其是在这种需要用大量“善意的谎言”来维持“和谐”的社交场合,那毒蛇便会倏地惊起,不由分说地占据她的声带,将她心中最真实、最不合时宜的刻薄念头,一字不差地吐出来。
蛇并非胡言乱语,恰恰相反,它说的全是真话,那种剥去一切伪装和情面的真话,在人类的社交辞典里,往往是“失礼”的同义词。
车子平稳地滑入别墅前庭,院子里的花朵开得尚好,只是染了浅浅的秋色,花瓣的边缘不免带了些颓败的意味。贝蕾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今日务必效仿庙宇里的菩萨,少开金口,多露微笑,将所有可能引发议论的线头都预先掐死在脑子里,最好能扮演一个对食物抱有最高热情的哑巴。
别墅的餐厅是典型的意大利式设计,几扇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外的阳光与绿意毫无保留地迎了进来。
今天的家宴,菜品是精心搭配过的,气氛是刻意营造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恰如其分”。这种“恰如其分”,对既不恰当也不充分的贝蕾而言,却构成了巨大的压力。
“蕾蕾,来了就好,就等你开餐了。”罗昂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挂着温和而开明的笑容,招呼她在自己左手边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既显亲近,又便于照顾,总是为她留的。
“叔叔,三姑妈。”贝蕾尽力调动面部肌肉,组合出一个尽可能显得柔和无害的微笑,向在座的亲戚们一一打过招呼。
序曲部分,一如所有家庭聚餐那样,由一些无关痛痒的音符组成。
大家谈论天气,好像每个人都是资深的气象学家;赞美食物,仿佛个个都长了条米其林三星评委的舌头;再聊聊罗昂最近为他的私人博物馆又添了哪些新藏品,这便给了主人一个展示其品位与财力的机会。像水面上的浮萍,安全、轻巧,绝不会触及任何深层的暗流。
贝蕾在这片和谐的音乐中扮演一个沉默的听众,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食物,味同嚼蜡。她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真正的考验,往往由那位三姑妈来掀开序幕。
三姑妈,这位血缘关系上需要画一张复杂地图才能找到链接点的远房亲戚,此刻正襟危坐,神情宛如一位即将审查军队的将军。她的“关心”,或可称为打探,是家族里每个未婚晚辈都必须经历的“年检”。她对贝蕾的点头报以一个审视的微笑,那笑容的含义丰富得可以写一篇小型论文,大意是:穿得不错,但气色不佳,眉宇间有股孤傲之气,不利于婚姻。
果不其然,当一盘清蒸鲈鱼被端上桌后,三姑妈用餐巾擦了擦她那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将炮口对准了贝蕾。“蕾蕾工作忙吗?我看艺术圈最近好像很热闹。”
贝蕾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嗡”地一声,她谨慎地在脑中筛选着安全的词句,最后吐出几个字:“还好,老样子。”
她精心筛选过的,最中庸、最缺乏延展性、最不可能引发后续讨论的答案。
同时,她将全副注意力转移到如何优雅地剔除一根鱼刺上,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精细活儿。
“老样子就好,”三姑妈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她自有她迂回包抄的战术,“女孩子家,事业固然重要,但终究还是要有个归宿。”
罗晞和其男友林群正坐在一起甜蜜的悄声絮语,听到三姑妈的声音,立刻转头投来一个充满关切与同情的眼神。
罗昂大约是看出了侄女的窘迫,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年轻人有他们的计划,我们就不催了。来,蕾蕾,尝尝这个笋,很鲜。”
贝蕾感激地向叔父投去一瞥,正准备顺着这根救命稻草爬上去,夸赞一下盘中餐食,接着,那股熟悉的、令人恐惧的失控潮水又猛地升起,迅速地淹没了她的理智。她还在拼命组织着“这笋很嫩,火候恰到好处”之类的语句,嘴巴已经被另一个主宰把弄,发出了完全不同的声音:
“叔父,您对食物的品味一向很好。不过,您最近收藏的那件当代琉璃摆件,其恶俗程度,堪称一场视觉灾难。”
“您知道,好的琉璃艺术品,精髓在于利用光线与材质本身的互动,创造出一种流动的、富有生命力的诗意。而您书房里那件,色彩浮夸,造型臃肿,仿佛一只老太太养的宠物狗,过度溺爱导致了肥胖,又被挂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装饰。它没有任何内在的活力,只是材料的堆砌,既混乱又廉价。将它放在您那些珍贵的宋代瓷器旁边,简直像在一名贵族的燕尾服上,别了一枚塑料的假花。”
话一出口,方才还其乐融融的交谈声戛然而止,连刀叉不小心碰到餐盘的声音在此时都显得刺耳。
贝蕾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仿佛想把那些已经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塞回去。但言语如泼水,覆水则难收。
“姐姐!”罗晞第一个失声惊呼出来,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三姑妈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她,她大概一辈子也没听过有晚辈敢用这种口气,如此直白地批评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的品味。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贝蕾试图解释,极度的羞愧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舌头打了结,语无伦次。同时一种诡异的安心感同时萦绕在心头——隐隐不妙的预感落到了实处。潜意识里认定会搞砸的东西,等陨石真的落地,迎来毁灭,好像反而比悬而未决时好些。
三姑妈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似乎觉得找到了一个比催婚更有价值、更具道德制高点的议题。她清了清嗓子,立刻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一种“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痛心疾首:“哎呀,品味什么的都是小事,一家人不说这个。贝蕾啊,不是姑妈要说你,你也二十八了,老大不小了,不能再整天这样眼高于顶,说话尖酸刻薄,挑三拣四。事业再成功,这脾气哪个男人受得了?女人没个家,心里没个牵绊,就会变得越来越古怪!你看罗晞比你小,就比你懂事得多……”
“婚姻?”贝蕾甚至没有听完玛莎姑妈的说教。
这个词像一枚火星,瞬间点燃了她体内最后那股尽力被压抑的、暴虐的力量。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不带一丝情感地打断了姑妈的话。
“婚姻?恕我无法理解,人类为何要拥抱这样一种反人性的制度。它本质上,不过是一场以爱情为诱饵,以社会认同为奖赏,最终以法律契约形式固化的长期经济与情感互助协议。在激情褪去后,用一纸契约将两个可能早已不再相爱,甚至开始相互厌弃的独立个体强行捆绑在一起,强迫他们日复一日地在同一个空间里互相折磨,消费彼此的耐心,磨损各自的灵魂,还要虚伪地在亲朋好友面前表演家庭和睦的滑稽戏。这与自愿选择一种慢性的、无期徒刑式的精神自虐有何区别?”
她顿了顿,环视了一圈桌上神色各异的已婚或准已婚人士,补充道:“有人说,婚姻这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而我,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现代女性,更乐于待在城外,享受那份不被文书架起来的、高效而清洁的独身主义生活。至于传宗接代,那更是将个人价值附庸于生物繁衍本能的陈腐观念,与饲养场里的种猪何异?”
这场灾难远未结束。思想的桎梏稍许松动,行动的滑坡立刻就开始衔接。贝蕾甚至等不到别人来踩地雷,转而主动地对别人开火。
她的视线,转向了那对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年轻情侣。
“还有你,林群。”
这个点名,让原本就坐立不安的年轻人浑身一颤。
“你的天赋,十分有限。恐怕只够支撑你做一个二流的商业画匠,离真正的艺术家还差得很远。你的努力,也仅仅流于表面,是一种表演给外人看的勤奋。你最近在画廊展出的那几幅画,我去看过。一副想要营造宁静的秩序感,结果线条处理得僵硬无比,缺乏缺乏纵深和想象力,以及那种于朴拙中见精神的功力。另一幅更是灾难,只会用高饱和度的颜色去冲击视觉,妄图学习野兽派的大胆用色,却显得火气十足,俗不可耐。说句实话,以你目前的画技,根本配不上罗晞对你那份天真又盲目的信任和期待。她把你想象成未来的伦勃朗,和你画笔下的真实水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
林群手中的银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白色的骨瓷盘子里。他的脸,呈现出一种近乎死灰的颜色。那是一种混杂着羞辱、难堪、愤怒与巨大创痛的表情。他下意识地看向罗晞,眼神里充满了乞求,仿佛在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罗晞也彻底惊呆了。她先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表姐,那个从小最疼爱她的姐姐,然后又转向备受打击的男友。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失望与不解:“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太过分了!”
罗昂终于从接二连三的事故中回过神来。
他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声音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慈爱,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失望:“注意你的言辞!立刻向三姑妈和林群道歉!”
“对不起。”
贝蕾浑身都在颤抖,一半是由于失控后的虚脱,一半是由于情绪激动导致喘不过气。她看着这一桌子人,或愤怒,或受伤,或鄙夷,或难以置信的表情,像升到了很高地方,从上往下看着自己念台词,“我得先走了。很抱歉搅扰了大家的谈性。”
身后,隐约传来三姑妈余怒未消的声音:“看看!这像什么样子!我就说这孩子心理有问……”
以及罗晞带着颤音的、徒劳的安慰:“林群,你别往心里去,姐她不是故意的,她最近……
她最近可能压力太大了……”
最后,是罗昂叔父一声沉重得如同铅块落地的叹息。
事情越控制不住,情绪越波动;情绪越波动,话越控制不住。贝蕾把自己关在车门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生理性的眼泪涌了上来。
今天,不仅彻底毁了一场家庭聚餐,更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最想保护的几位亲人。
好痛苦……大纲偷懒用的译名,写正文的时候一个恍惚人名就发散到奇怪的地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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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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