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场灾难中逃出,往往以为自己逃到了安全地带,殊不知,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正如一道伤口,受伤的片刻是无措的,然后神经才感到创口的疼痛与血液的流失。
一个人生了病,尚可求医问药,将自己交付给科学的审判;倘若一个人是被“诅咒”了,那便只能求神拜佛,一脚踏入玄学的迷雾里,把未来寄托给天意。
比起事业上的摇摇欲坠,更让贝蕾痛彻心扉的,是来自亲情的创伤。她给叔父罗昂发去了一条长长的、语无伦次的道歉信息,收到的回复只有一个字:“静。”
她更不敢联系罗晞,她无法想象该如何去弥补她对林群造成的、那种近乎人格毁灭的打击。家宴的残骸一旦开始脑海中回放,就能看到罗晞那双含泪的、充满失望的眼睛。那眼神,比任何人的指责都更让她痛苦。
她的公寓,向来是她的思想堡垒与避难所,如今却成了一座回音壁,日夜反射着她那天的恶言恶语。书架上那些艺术理论典籍,过去是她的武器库,现在也倒戈相向:一个连自己的语言都无法掌控的人,如何去评论艺术?她的语言,她最引以为傲的才华,已经叛变了,成了对准她自己的枪口。
然而,工作上的义务,却像催缴费款的公文,不容你以“抱恙”为由无限期地拖延。
贝蕾活在一种荒谬的悖论里:越是想保持沉默以求安全,内心越不安全,那股想要说出“真相”的冲动就越是汹涌。
在这种自我折磨的状态下,去参加“视界”当代艺术论坛,无异于让一个患有严重眩晕症的人去走钢丝。
论坛主讲人之一是来自德国的策展人哈罗德·杨森,一位以其严谨的哲学思辨和前卫的策展理念著称的老者。在贝蕾尚未被“诅咒”的黄金时代,她曾写过一篇深度剖析杨森策展思想的文章,颇得对方赏识,二人通过几封邮件,引为“神交”的知己。
如今知己驾临,于情于理,她都该到场。在反复的自我挣扎后,最终决定去冒这个险。这是一种混杂着学者式的固执与飞蛾扑火般的自毁冲动的决定,权当是对自己残存的职业精神的一次祭奠。
贝蕾为自己设计了一套周密的防御方案:最偏僻的角落,形同隐身;缄口不言,经行呼吸作用的植物;目光垂地,不与任何人产生超过半秒的对视。
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件展品,一件名为《沉默的焦虑》的行为艺术,以此来消解内心的动荡。
杨森先生的演讲确实精彩,他将现象学引入对装置艺术的解读,认为观众的“身体在场”是完成作品意义的最后一环。这个观点并非让人耳目一新,但由他那带着喉声的沉闷音调叙述,便具有了一种严谨安定的说服力。
贝蕾听着,大脑的专业区域不由自主地开始运转。她赞同杨森的大部分观点,但同时,她脑中那个恶毒的“他者”也在同步进行着恶意的拆解:所谓的“身体在场”,不就是把一个空洞无物的垃圾装置吹嘘成“等待被赋格的意义空间”吗?“开放性的文本解读”,不就是观众美化后的迷茫与不知所措?
这些足以在现场掀起一场学术论战的念头,在贝蕾颅内嗡嗡作响,她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确保这些苍蝇不要飞出去作乱。
终于熬到了茶歇。别人解开枷锁的社交时间,贝蕾的加刑场合。
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溜到人群的边缘,在一个巨大的落地窗前找到了自己的寄生地。不与任何人产生交集,生怕一不留神,某个无辜的提问者就会成为她“诅咒”下的又一个牺牲品。她感觉自己不是来参加论坛的,而是揣着一颗极不稳定的炸弹,来这里进行一场危险的潜伏。
贝蕾端着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那苦涩的味道能让她保持最大限度的警醒。窗外是都市的钢铁森林,车流如织,沉默而匆忙。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感觉自己与那鲜活的世界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正如她与眼前这个名利场。
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她此刻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带着调侃的笑意,在她身后响起:“真是稀客。我还以为贝蕾小姐近来已勘破红尘,闭关修炼“沉默的艺术”,准备用来震撼我们这些俗人呢。”
是班成蹈。
贝蕾的背脊瞬间僵硬了,仿佛被一把枪抵住后背。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动,只是握着咖啡杯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祈祷他只是路过,只是习惯性地发射一颗语言的流弹,然后就会自行走开。
但班成蹈显然没有这个打算。他身姿悠闲地绕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靠在窗边,目光却不是投向窗外,而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紧绷的侧脸。
“怎么?几天不见,舌剑生锈了?还是说,终于领悟到了沉默是金的道理?”
贝蕾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尝到血腥味。她能感觉到那股“力量”正在苏醒,被班成蹈这几句精准的撩拨所激活,像一头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她努力克制,在心里默念着杨森先生的现象学理论,试图用理性的堤坝去阻挡那非理性的洪流。
班成蹈见她只是脸色苍白地盯着窗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连一个侧脸都吝于给他,觉得有些无趣,决定再加一把火。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许,用一种分享秘密的口吻说:“看来外面的传闻是真的?听说你最近语出惊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连德高望重的陈老先生都未能幸免于难?啧,贝蕾,我以前只觉得你嘴上不饶人,没想到你还如此……‘尊老爱幼’?”
这话,本是他一贯的开战策略,期待着她能像往常一样,立刻竖起浑身的尖刺,用更精彩的言辞反攻回来。
他预期的回应没有到来。贝蕾猛地转过头来,死死地瞪着他。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身体在微微发抖,那不是愤怒,而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的表现。
班成蹈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淡了几分。他敏锐地察觉到,她今天的状态确实很反常。这不像是在演戏,而是一种真实的、濒临崩溃的脆弱。他微微皱了皱眉:“怎么了?真被我说中了?这可不像你。”
这句话,这句带着一丝探究和意外关切的问话,仿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贝蕾的理智防线,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无比地响彻在两人之间那片小小的、被无形气场隔开的空间里:
“班成蹈,闭上你的嘴。你的傲慢和自我中心主义,在精神上简直令人窒息。每次听到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幽默感,都让我觉得是在浪费宝贵的生命去观赏一场蹩脚的孔雀开屏。你把毒舌当作才华,把冒犯当作风趣,居高临下的调侃,实质上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智力炫耀,其内核与那些在朋友圈里晒名牌车表的暴发户毫无二致。”
班成蹈扬了扬眉毛,不怒反笑。这才对嘛,还是那个他所熟悉的贝蕾,虽然今天的开场白比平时更直接、更不留情面,但力道十足。他已经准备好了腹稿,准备迎接她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击。
然而,贝蕾的话锋,却在下一个句子发生了谁也无法预料的、一百八十度的转折。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驱使着,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困惑和……坦诚:
“……但奇怪的是,我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讨厌它。”
这句话让班成蹈的笑容凝固了。
贝蕾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种见鬼般的表情,可她的话仍在继续,仿佛在剖析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心灵:
“我甚至觉得……你这种幼稚的、非要引起我注意的挑衅,这种永远试图激怒我的执着,连同你那份无论在何种场合都坚信自己是全场焦点的、无可救药的自信……有点……迷人?”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一声耳语,又重得像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在了两人之间。
贝蕾猛地瞪大了双眼,那双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荒谬感。她看上去像一尊即将碎裂的古希腊雕塑,仿佛不敢相信那句话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而班成蹈,他所有戏谑的、准备反击的、看好戏的准备全部半路刹住了,组合成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纯粹的震惊。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迷人?贝蕾,这个把他所有观点都批驳得一无是处的女人,这个在任何辩论中都从不退让的女人,这个把他比作“精神污染”的女人,用一种无比挣扎又无比真实的语气,说他……迷人?
周围的嘈杂,在这一刻仿佛被调作了静音。两人之间,弥漫开一种极其诡异、极其暧昧、又极其尴尬的寂静。班成蹈看着贝蕾,看着她那双失焦的眼睛,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扯动,在那颗一向波澜不惊的心底,悄然荡开。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场交锋。这完全脱离了剧本。这甚至……超出了逻辑的范畴。
贝蕾是率先从这石化状态中“解冻”的。像是被炭火烫到了一般,她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手中的咖啡泼洒出来几滴,在她衣物上留下了几个绽开的褐色的污点。她再也无法面对班成蹈,那眼神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疯子。
没有说任何话,甚至连一个“失陪”的借口都来不及寻找,贝蕾以一种与她平时优雅举止截然不符的仓皇姿态,迅速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班成蹈依然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半晌没有动弹。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那种完全超出他掌控范围的、真实的困惑表情。
他脑中反复回放着她刚才的样子,那挣扎的神情,那诡异的话语,像一个难解的密码。
“……迷人?”
仿佛是在品尝一个从未尝过的、味道极其古怪的食材。他低声地、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让他整个认知系统都差点宕机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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