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出门,都只会加重不想出门的病情。含羞草在被触碰后,会立刻收拢起自己所有的叶片,在极度的羞耻之中,人会本能地寻求藏匿。贝蕾宁愿自己当时是痛骂了班成蹈一顿,哪怕骂得狗血淋头,也好过那句鬼使神差的“迷人”。前者算交战,后者则投降,而且是莫名其妙的、不战而降。
这比当众批评一位老前辈的艺术,或是在家宴上发表离经叛道的婚姻观,要严重一万倍。前者,她尚可以“学术探讨”或“观点自由”来自我辩解;后者,她可以归咎于自己对世俗规则的蔑视。而这一次,她无可辩解,无可推诿。那句话并非她本意要说,却不幸地触及了一丝她自己都从未敢于正视的、真实的阴暗。
是的,阴暗。她不得不承认,在与班成蹈无数次的唇枪舌剑中,在她对他那份傲慢与自负感到极度厌恶的同时,也确实有过那么一两个瞬间,会对他产生一种不合时宜的……欣赏。这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一种智力上的惺惺相惜,但它被包裹在层层的敌意与防备之下,像深海里一闪即逝的怪鱼,她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打捞它。
她的“诅咒”将这尾她自己都假装看不见的怪鱼,活生生地打捞上来,并当着她最大的敌人的面,将其公然展示。这不仅仅是失控,这是一种彻底的、由内而外的背叛。她的身体,她的语言,背叛了她的大脑;而她潜意识里的那一丝隐秘,则背叛了她一直以来所坚持的“自我认知”。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一个她自己都无法理解和掌控的怪物。
继论坛那场“真情流露”,贝蕾便将自己变成了密不透风的蚌壳。试图与那个充满了评判、误解和危险的世界,进行一次物理上的彻底决裂。
她可以不上街,不见人,却无法将自己从这个由网络与电波构筑的现代社会中彻底剥离。她的职业,她的声名,她的一切社会关系,都捆绑在那些看不见的数据流里。在信息尚未插上电信号翅膀的年代,八卦已是繁殖最快的生物;及至今日,流言的传播直逼光速,且往往附带着比光更为灼人的热量。
那段放出来一定很博人眼球的采访被苏珊娜做主按下。
邮件标题很客气,《关于近期采访内容的后续沟通(紧急)》。
内容却一点也不客气,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冷漠与疏离。苏珊娜在邮件里“遗憾地”通知她,原定于下期刊发的、对她的深度专访,因“版面临时调整”需要“暂缓”刊出。
这“暂缓”二字,用得极有分寸,既非取消,也无期限,像中国古代皇帝对待失宠大臣的“留中不发”,给你一个悬而未决的命运,让你在无尽的等待与猜测中慢慢耗尽心力。贝蕾知道,这不过是场面上的说辞,苏珊娜绝不会让一本主流杂志去冒任何可能引发舆论风险的。
私底下,苏珊娜在短信里用一种近乎同情的口吻,建议她“先休息一段时间,调整好状态”。
既然明面上不捅破,那么汹涌的暗流也可自我催眠,视而不见。这坏事反倒成了好兆头,让贝蕾松了一口气。
另一群人就少了两分涵养,多了八分性情。
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未必是真,但多半是真。贝蕾自认捂得够严密,和班成蹈一番见面,让她明白前几天在那场采访中“语出惊人”的片段,恐怕早已在圈内传为奇谈。
媒体的嗅觉,比秃鹫更灵敏,他们闻到了“人设崩塌”的血腥味,正盘旋而来,准备分食她那正在腐烂的声名。
某个以爆料艺术圈内幕闻名的八卦博主,已经连夜炮制出了一篇爆款文章,标题耸人听聞:【毒舌女王人设崩塌?还是精神状况堪忧?细数贝蕾近期惊人言论集锦!】。
文章里绘声绘色地罗列了她近期的“劣迹”。那些经过精心剪辑、断章取义的引述,配图上自己各个场合被抓拍到的、显得或冷漠或傲慢的照片,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她仿佛在围观一个陌生人经历社会性死亡。
下面是汹涌的评论,一场匿名的狂欢:
“早就说她心理有问题,靠贬低别人找存在感,这下终于装不下去了吧!”
“评论犀利和疯狗乱咬人是两回事好吗?对前辈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脱粉了。”
“得罪陈老?她是不想在圈里混了吧?等着被封杀吧。”
“听说《视角》那场采访,主编的脸都绿了,场面极其尴尬……”
“她为了维持自己的‘毒舌’人设,已经走火入魔。”
当然,其中也夹杂着几丝微弱的不同声音,比如“只有我觉得她说的是大实话吗?”,或是“实话是实话,但也不是这么说的,情商为零,可惜了她的才华。”
这些零星的“理解”,在排山倒海的声讨中,非但没能带来任何安慰,反而更像是在确认她的“罪证”。
群众的愤怒,往往并非源于他们对正义有多么执着的追求,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被安全地、毫无顾忌地扔石头的目标。这些匿名的ID背后,或许就有昨天还和她笑脸相迎的同行,有她曾经提携过的后辈,也有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
网络的伟大之处在于它赋予了每个人发声的权利,其可怕之处则在于它也赋予了每个人随意审判他人的权力,且无需承担任何后果。她多年来用才华和努力堆砌起来的专业声誉,在这广场之上,正被一群看客用石子,一点点地拆解、摧毁。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幽幽地亮着,光覆盖在她的脸上,像结了一层冰。邮箱的提示灯在不知疲倦地闪烁,预示着新邮件的到来。
在过去,这闪烁的灯光是贝蕾事业有成的勋章,代表着约稿、合作与思想碰撞的邀请。而现在,那光芒却像潘多拉盒子里那一闪而逝的华光,引诱她去窥探自己的末日。
《环球艺术评论》专栏部
主题:合作暂停通知
作为她合作了五年的专栏平台,对方仅用寥寥数语,便宣告了关系的终结。邮件的开头是“关于近期外部舆情”,理由是她的文章风格“与本刊的宗旨出现偏差”,且“收到了部分读者的负面反馈”。
来自自己效力的机构的切割,是最为致命的一击。
她还收到了一封抄送给她的编辑部内部邮件,发件人是她的主编,收件人是编辑部全体成员。
主编在邮件中用一种官僚而冷静的口吻,“希望大家专注本职工作,谨慎对待外部流言,避免不必要的讨论”,最后,轻描淡写地宣布,“同时,近期贝蕾的专栏暂由XX接手……”
这是一种体面的放逐,一次无声的背叛。贝蕾她理解杂志的立场,为了保护整个团队和刊物的声誉,牺牲掉一个“问题成员”是最稳妥的做法。但理解不代表不受伤。
最后还有一封来自她法律顾问的问询邮件。顾问在信中提及,他收到风声,陈老先生的工作室正在考虑就她的“不实”言论,向她发出律师函。这已经不是名誉受损的问题了,这是要将她拖入一场耗时耗力的法律泥潭。
助理小杨的电话打过来。女孩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贝贝姐,刚才,‘风雅颂’画廊的王总打电话来问……问您是不是真的……像网上说的那样……疯了……他们是我们下半年最大的赞助商,他们很担心这次合作会影响他们的品牌形象……怎么办啊?”
听着电话那头小杨的六神无主,贝蕾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坠落到谷底时的麻木。
她不能再连累这个对她忠心耿耿的年轻助理了。
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由钢筋水泥构成的城市森林,声音低沉而疲惫:“小杨,从现在开始,把所有媒体和合作方的询问,都直接转到我手机上。你……就处理好其他日常工作,不要再管这些事了。”
但凡下定决心将自己从社会中连根拔起,便会发现,这世界其实比想象中更懂得“成人之美”。起初,电话还会不屈不挠地响起,像是一些迟到的、礼节性的慰问。渐渐地,那铃声也变得稀疏,终至悄无声息,仿佛它也终于明白,自己所呼唤的那个名字,已经主动注销了其在人世间的服务。
她的生活,被简化到了只剩下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饥饿时,便吃一些索然无味的速食;困倦时,便在沙发上蜷缩一阵。大部分时间,她只是静坐着,任由思绪在颅内漫无目的地漂流。
批评家首先要寄生在批评对象上。贝蕾不再向外拥抱艺术,如今开始尝试解构自身的困境。她像一个医生,试图为自己写一份病理报告。是某种罕见的、选择性语言障碍的神经系统疾病?还是长期压抑导致的、歇斯底里式的心理爆发?
这些理性的分析,兜兜转转,最终都通向一个无解的迷宫。因为无论病因是什么,其结果都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般的讽刺。这出悲剧,若是写成剧本,恐怕连最爱命运嘲弄的古希腊悲剧作家,都要自叹弗如。
某一个下午,门铃固执地响了起来。
贝蕾浑身一颤,第一反应是装作没听见。她已不欠这世界任何东西,自然也无需回应它的任何呼唤。
但门铃声锲而不舍,一遍,又一遍,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天真。贝蕾从猫眼里望出去,看到了表妹罗晞那张写满了焦急与关切的脸。
那个在家宴上被自己伤得最深的人之一。
开门,还是不开?贝蕾靠在门后,心乱如麻。开门,她该说什么?一句“你好”,是否会意外地变成“你今天的妆画得太浓,像个廉价的瓷娃娃”?一句“请进”,是否会扭曲成“快进来看看我这片人生的废墟”?她不敢冒险。沉默,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自由选择。
门外的罗晞,显然没有放弃的打算。“姐,我知道你在里面,”她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听起来有些发闷,“你别不理我。我很担心你。爸爸也很担心你。那天的事情,我们……我们不怪你了,真的。林群……他、他也承认,你可能只是压力太大了。你开开门好不好?让我看看你。”
情真意切,充满了不问缘由的包容。这善良与宽宥,愈发助长了她的胆怯。
贝蕾将脸贴在冰冷的门上,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想开口说一句“对不起”,想说一句“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可她不敢。她怕自己一开口,便会再次化身为伤害别人的恶魔。
她选择了最懦弱也最决绝的方式——彻底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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