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战线,我要求,三十六小时内建立对陈仓星系的绝对控制,四十八小时后,我要快速反应舰队吃上印着北方舰队徽标的补给。”
新风系统模拟的自然风拂过指挥台,卷起作战预案的一角,一张一页静悄悄翻动着。
星空之中,那些远去的光点,严密的依着不存在的连线系成编队,同翻过的一字一句一样,进入他们该去的坐标,迎接他们必然的战斗,并为自己与集体的明天奋斗。
“陈仓全线注意,指挥中心命令……”
白美人睡醒了,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巧,露出了锋利的尖牙。
“全线进攻,将他们,赶出去!”
火控雷达上,密密麻麻的干扰物被迅速滤去,只剩下正在拼命逃窜的十数艘战舰。
“权限下放,下级指挥中枢!自由开火!”
“把他留下。”硬币大小的投影片被拇指弹起,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跌在台面边缘,只叮一声,翻转着落下,砸在合金地板上,弹出陈宁生失踪前的影像,闪了闪,报废。
通讯器上一片空白,没人知道李藏沙有没有按时控制渡枢二,司烟也不知道柳挽溪有没有发动进攻,只是计划就摆在指挥台上,上面浅浅用铅笔写下的两个字,是他们最忠诚的约定。
风停了片刻,纸张落回来,司烟随手拿了个镇纸,放在那两个字旁边,让阴影停在八一之前。
导弹、电浆和炮火,在差不多的时间打出去,有些是迎头的,有些是尾追的,剩下的也已经用火控AI算好了提前量。
陈宁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被架空的滋味,这些人都是忠于他的,是他在这数个月中提拔的心腹,可当利益切割到这些人身上时,他们自成一派,竟把他革除去了。
“将军,总司令。”有个胆子大的闲职参将端了杯茶水走上来,“不是大家伙谋反,我们可以横在您面前替您去死,可总要有个希望,就算死,也想死在跃迁点。”
陈宁生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不去听,也不愿去想,更不愿意歇斯底里的抗争,突兀地走到这种境地,如何诉说都已经没了意义。
只可惜,他到最后,还是没能找到家人的消息,不论是确凿的死,还是存疑的生,都是一团迷雾,看不透。
宏图霸业,远大理想,或许他本就不适合这些,如果只做个跟屁虫,现在应该也不需要考虑这么多。
“老天爷,您还是把我当作普通人,圣灵啊圣灵,你能不能看得清……”
光海,突兀的涌出来,将他们这十几艘战舰全然吞噬。
那些铺天盖地追来的武器,不知怎得就炸开,在这盛大的一片光辉中,竟然也翻不起一丝光亮。
“将军,第一警戒舰队指挥官,戚伽,奉命支援。”
不过是十余艘战舰,突兀跃迁而来,直直横在令他们恐惧的火力之下,用严阵以待的近防火力和屏卫舰,仅以极小的损失就拦了下来。
少女站在舰桥,一旁是打开的投影收录仪,头盔未带,眉宇间尽是雄姿英发的少年英气,精巧的圆脸小小的,却生出一副极煞的美人相,由厚重的战甲衬着,更显娇小,却又让那风中舞动的高马尾刺出不可遮掩的锋利。
“将军,我倒还是第一次见你这副样子。”戚伽牵牵嘴角,露出个打趣的笑,“先退回连舍四,连阙方向暂时还是安全的。”
“要撤回来。”陈宁生压下绝处逢生的惊喜,沉重开口。
“放心,警戒舰队的及格标准,进攻、脱离,放心吧,顶多掉层皮。”
舰队靠近敌人离开的跃迁点,跃迁的光华已经闪过,留下的只有千余个正在发送信号的逃生舱和两三艘战舰崩解的残骸。
“首长!直属第一分编队已做好跃迁准备!”灵计的投影蓦然出现,眉宇间尽是早有准备的自信。
“他们是分批离开的,就算第一警戒舰队立足不稳,陈宁生也已经布置好了防线,一旦被他们缠在空间站群,我们就要被迫做选择了。”司烟摇摇头,不是舍不得那三人,只是新的敌人已经挑破了帘子,在碎纱后若隐若现。
“布控,转向西南,打通渡门一,别真让涌瑾陷在渡枢。”
“是!”
马车,吱呀呀停下。
车夫将马接了套,牵着缰绳走远,进了马棚。
簌簌的步履声渐渐靠近,玉杆挑起厚重的前车帘,姣好的面容涂着厚重的白脂粉,落进车内筝迁锦的眼中。
她正要说话,却见那人挂好车帘,便伏在车下,做了玉石板上的马凳。
“请。”礼官模样的人只有一个,站在男仆女侍之间,只抬手作揖,就已经有十数人停在礼法要他们在的地方。
筝迁锦有些愣了,却还是想起早已淡忘的完备礼法,那是她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女时,唯一必学的东西。
冠很重,身上重工的华裳更是不便,她只能由两个随侍扶出车门,才能将小臂搭在第一个跪在车门外的仆从手上。
“教皇大人,下臣协礼台喆尘使,曾嗣,由此刻始,这些琐碎的事情便由我来主理。”曾嗣笑了笑,只是那张涂脂抹粉的苍白粉面上挤出的标准笑容,并没有那么让人舒适。
足下很软,想来,那常做马凳的仆人应是天生便被如此调教过身体。
“劳烦喆尘使了。”筝迁锦只是微微低头,曾嗣不能直接回话,只是微微弯着的身子躬的更低了,倒退着,不敢抬头看,凭借着肌肉记忆一点点走到筝迁锦的视野外。
筝迁锦微微抬头,繁重的头饰发冠让她不能有太大的动作,她只能站在这个位置,轻轻抬头,看着这座比殷都的宫殿奢华高大许多,却已是较低规格的宫殿。
“这次,竟是连长阶都不曾有,短短几阶,若再降,恐怕就似同平民人家了。”筝迁锦自言自语地笑了笑,轻轻几步走上那三四阶玉石高阶,控着头上繁重步摇只轻轻摆动,金玉脆响,清心却不烦乱,是经年的功底。
她的裙摆还是如同年少封皇那年走在长阶时,一般漫长,重纱锦布丝绒华缎,只是那时是由十几个喆尘使扶着,到今日,却只剩十几个贱籍出身的贵仆了。
“发兵吧,筝迁锦和林晚意再怎么像一个军政府,那也是传统勋贵和新军阶级的合作,至于方千秋,他的嫡系本就单薄,我们早预料他会倒台,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让顾家人钻了空子。”
会议室的光亮有些刺眼,让人看不清那些光芒下的勋贵面目。
“方千秋要是硬着头皮,咬死了要拨乱反正,那还好说,把他一并除去便是。可我们的舰队一旦开进去,方千秋一定会倒戈,那时,怎么处理他?”
“哼。”冷笑声淡淡散去,在座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
“顾家人的遗产最好有人能够双手送给我们,如果方千秋做得到这一点,我们可以再考虑。”
“那么现在……”灯光渐渐暗了下来,兜帽的暗影垂落,遮住了所有人的上半张脸。
“发兵,东湾的事情,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第四预备卫戍军舰队,进驻广阳!备战合安叛贼!”
“第一工程军舰队,调离筑城,西向连城,入殷作战!”
“连城守备军舰队,即刻开拔,入殷作战!”
“云端卫戍军舰队……”
哒!
刚刚冒出头的命令提案有人摁了反对键。
“云端卫戍军舰队不能动!如果动了他们,西疆的军舰队只剩殿前护卫仪仗军舰队一支小型舰队,可在西疆还有两个私舰队。调动两支中型舰队,一支大型舰队已经说明了我们的态度,再加上方千秋的军队,这一仗不会输。”
“更何况,此番调动西疆空虚,还要将方熙卫戍军舰队调离方熙,驻防北梦,把守东入庚迁的最后一道门户。”
正襟危坐,大家或许都没了新的想法,再等等就要散会。
“把南方修正军舰队调上来吧,顺便把筝家那丫头送回去。”
“如若世家最后的藏匿之地,因为这次调动暴露,你我,都担待不起。”
“放心,跃迁波动探测不到那么远,南方修正军舰队又是一支小型舰队,趁此机会,也可以让我们最精锐的皇家卫戍集团中最年轻的贵族军队,去看看战场。”
灯光黯淡,所有投影都化作碎星,漂浮着,闪烁着,最终消散。
只剩一片黯淡的黑色,时不时闪起些星耀。
“向卫戍集团及综合舰队发报。”柳挽溪亲手将肃清舰队填进敌方作战序列,战场外围接连传来的战报已经坐实了这件事,“收缩战线,稳固现控制区,一定要保证通往渡门一的跃迁点,牢固地掌握在我们手中!”
喀嚓!
还没有巴掌大的一次性通讯器裂开,无色无味的气体溢出来,快速消散,连带着残存的外壳也迅速升华。
筝迁锦将星象集团发兵的文书放在一旁的桌案上,看向西方,她来的方向。
“报告!”保密处指战员低着头不说话,几步走上指挥台,“加密电文,需要指挥台权限破译。”
“好。”司烟摆摆手,将拷贝盘放进凹槽,静静等候。
不多时。
“同志你好,胡杨线报,代号南疆……”
“政委同志!逢春方向通讯异常,没有回音。”赵乾声收到消息后即刻向指挥中心确认,却迟迟没能等到回音。
“辐射探查有问题吗?”
“没有,宇宙环境一切正常。”
赵乾声握了握拳头,陈仓战场吃力,逢春情况不明,李藏沙部已经突进渡枢二,如果陈仓战场局势僵持,突破渡门一的任务就必然要由卫戍集团进行。
“重复联络,十五分钟后仍无回音,再做决定。”
“是!”
李藏沙在渡枢二已经等了两个小时,空间站群已经被完全占据,而控制了这里的消息,甚至都还没来得及传出去。
“首长,我们要不要向外搜索,或者是前进寻找机会,渡枢二方向没有守军,这意味着敌人后方极为空虚,如果我们突入渡仓,可以沉重地打击敌人的辎重……”
李藏沙细细思考着,沉默的战场考验着他的耐心,可时间是他目前唯一的优势。
“还是要保持静默,我们不知道他们的交流周期和物资周期,不论是防务通讯还是物资流转,都会暴露我们的存在,这是我们少有的隐身时间了。”
李藏沙又想了想,还是下了命令。
“通讯,舷号四洞拐突击护卫舰高巽。”
“首长!”不多时,高巽的投影出现。
“我命令你部脱离编队,静谧跃迁,由标准跃迁点,非法跃出隧道,在渡仓空间站群跃迁感应外围脱离虚空隧道,亚空间航速潜入渡仓空间站群,保持静默,等待突击命令,你部需不惜代价,打击渡仓空间站重要仓储单位,以分散敌方精力。”
“是!”高巽敬了个礼,穿戴严整的战甲甚至没能露出他一丝一毫的个人特征。
“做好动员。”
“保证完成任务!”
在大气之外,引擎超功率冷启动的尾烟烧红了半边天。
特战舰队的所有单位在同一时间拉响了紧急集合,枕戈待旦的连队,夜不能寐的将军,在急促的警哨声中背起战备包,隔壁的运输连已经发了车,空军基地那边的空中输送大队像是星链在营地和太空电梯之间一次次穿梭。
“登机!”
在荒草地里,在沙漠中,在雪原上,在无名深海中的某处平台,在先进科幻的空军基地,在严肃深埋的地下设施,穿梭舰放下尾舱板,排成一排,默默等待着。
军靴,踏上冰冷的合金,安全带系在腰上;引擎,燃起炽热的焰火,大气摩擦着在引流罩上燃烧。
流星,向天上去了。
太空电梯将一个又一个集装箱运出去,中心,人员运输舱快要形成川流,动脉似的,通向特战舰队的五脏六腑。
“报告!特种渗透舰队请求离开殷都,支援陈仓星系。”
柳正文接过文件,又扔给柳青,“严词拒绝,她要是动了,方千秋的野心就要早早动摇。”
“是。”柳青又跟了几步,转身在一个办公室门口消失,片刻,又在另一个办公室门口走出,正好还在柳正文身后。
“通知赵乾,他就算是丢了矢冀,我柳正文也能保他,可他要是在可能的情况下去做墙头草,或是溃逃,我犯法都会杀了他。”
柳青被柳正文凶狠的眼神吓停了片刻,这么多年,他见过许多柳正文不端庄的一面,可如此凶狠,还是第一次。
“是!”
“命令,北方综合第一支舰队,即刻通过夜兹进入殷都,进入殷都防区作战序列,把方千秋盯死。”
“是!”
“联系上司烟了吗?”
“还没。”
“那我们直接从武灵去殷都,再去陈仓,这样比去广铃方向要快。”
“可是武灵是南方军区的实际控制区,这段时间方千秋和那两个混小子一直说在重整军队,明显消极备战,万一使什么绊子……”
柳正文停下脚步,舰桥的大门就在前方,他抬起头,在最匆忙的一次,少有的庄重地看了看这扇常常树立在他身后的坚实大门。
“开战时都能去的,停战倒是不敢去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大门打开,柳正文大步走了进去,灯,随着他的步伐一排排点亮。
“十五分钟后,各单位向武灵跃迁点出发。”
黑子扩散,仿佛将恒星表面的光芒吞噬,又渐渐消弭,光与火在恒星的表面涌动着,像一颗炽澄的水球。
沙漏上端,最后一粒沙子砸落,在冒尖的细沙堆上没掀起一丝一毫的变化。
“还没联系吗?”赵乾声听到开门声,语气中带着些虚弱的哀伤。
影子摇了摇头,气氛沉默,谁都说不出话。
“第二分舰队及第三分舰队中,核心岗位党员占比90%以上,指挥参谋岗位党员占比85%以上,技术岗位党员占比80%以上,战斗岗位党员占比70%以上,后勤岗位党员占比50%以上,全部满足条件的太空集体作战基础单位,由最高指挥官,向我直接报道。”
“是!”影子拉的漫长,军礼,在墙角弯折,反倒正正好落在墙面上,挺拔,笔直。
“或许可以将我比作一袋沙……”
钢笔尖,在有些粗糙的纸张上划出沙沙声,墨水微微洇开,同他以往的习惯一般,舒适地写着字。
“脆弱,却在洪水来临时,能成为一道墙……”
墨水瓶里泛着涟漪,撞在擦拭干净的玻璃瓶上,留下痕迹,又慢慢留下。
“先是砌在人民和同志的心上……”
瓶子上,那支跃动的钢笔的影子渐渐慢下来,停歇,最后,躺在桌面上。
“最后,也要真的站到洪水面前,哪怕它会撕破我的坚强,将我冲的粉碎,把我推向未知的远方。”
“可只有这样,在洪水一次次来临的时刻,我可以变成一堵墙,一堵能够牺牲,能够争取时间,甚至是集体利益的一堵墙。”
“那么,在下一次洪水来临时,我与我的同志们,也一定不会被人遗忘,我们一定可以,再一次奋斗在需要我们的地方。”
“亲爱的,我也希望,在洪水来临的时候,我们的孩子看到我,看到我的同志,停止哭泣,甚至是得到教育,或者只是内敛的湿了眼眶。最好,她会成为一个强大的战士,许多年后,我们的灵魂相遇,除了父女,亦是同志。”
信封折出印子,热蜡随着印章固在缝隙。
“我生命中最亲爱的同志,请原谅我,为了我们的孩子,能够生活在一个我们理想的社会。”
“我爱你。”
轰——!!
振颤着。
逃生舱进入太空,携带着满舱的遗书。
“各单位注意!准备跃迁!”
“命令!在渡门一的舰队,不论如何都不能撤,争取时间,不是为我争取时间!是为随时可能出现的友军,争取时间!”柳挽溪挂掉通讯,战线越来越吃紧,边缘的两个附属行星已经放弃。
对方两支舰队明显已经分开指挥,很多战术都违背上一次战术行动表达的战略意图,倒是让她在这场博弈中变成了摸不到未来的那一个。
“命令,总预备队及旗舰舰队,向240方向集结,斩首。”
棋盘对侧,士相斜飞,卒车绞尽,马炮相逐,葱葱玉手垂下,铁甲冰握执棋。
柳挽溪看着裂处越发崩碎,大厦倾斜,她站在楼宇之巅,白云之中,垂手取剑,将目光从交兵处收回,抬起头,拨开云霭。
踏出。
云雾中探出臂膀,搭成桥,变成路。
将自行,看过楚河汉界,车直向下,破千舟,逼迫,紧迫。
项羽携弓,王将见王。
“命令!”情报上的字变得模糊,崩解成末,变成投影中的星星。
司烟走到指挥台边,微微俯下身子,高喝。
“卫横陌部在逢春布防,其余各单位,迅速向210方向集结,进入跃迁点,突袭渡门一!”
“报告!环境干扰持续恶化,舰对舰通讯短暂受阻。”
“光信号呢?”
“折散。”
司烟思索着,却突然回身看向雷达。
逢春,这里是逢春,十年前,十年前的那场失败。
还伴随着星浪的第二次全面进攻。
“人工接管全火炮阵列!副炮!向友军开火示警!”
“快!”
“电浆预热!所有单位做好战斗准备,严令!整装作战!”
司烟的眼底罕见的露出彻骨的恐惧。
卷宗上,十年前那场失败的真正原因,这一刻,就仿佛在他的眼前。
北方长城集团遭到星浪的第二次全面进攻。
逢春全系宇宙环境急剧恶化,星海从虚无中漫出,湛蓝的光波涌动,透明的浪头泛起来,狠狠打向不知所措的舰队。
没有任何办法,如果真的是那种情况,用小口径火炮攻击友军,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通讯办法。
最起码,能够让他们进入警戒。
暗沉的太空,仔细去看,已经看不到闪耀的恒星。
好似夜幕降临。
一点点变成纯黑色。
“是真的。”司烟脑中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断了。
他竟变得轻松,甚至是豁然开朗。
“真的是它。”颤抖的手慢慢攥紧,恐惧慢慢蜕变成复仇的怒火。
“全舰注意!!抵抗星浪!”
他嘶吼的声音颤抖着,仿佛要撕裂他的喉咙。
Y负值方向。
大海慢慢浮现。
没有边际。
闪着光,越来越亮。
“翻转!侧舷对敌!”
涌动的浪潮,果冻似的轻轻摇晃,荡漾。
浪花,触手似的抬高。
不,那就是触手。
是伞柱体边缘,荡出的,举起的触手。
“电浆瞄准!”
主炮转动,下垂。
化学舱的试剂涌进反应舱,在管道中涌出来。
在设备中流转,终于进入磁悬浮轨道,变成湛蓝色的电浆。
“放!”
巨大的湛蓝色的电浆,在那片星海中只像是一滴水。
滴落。
明明快极了。
却在肉眼中是那么缓慢。
爆炸的光亮被星浪的跃迁场吞噬,在那滴水砸进大海的一刹那,他们甚至判断不出是否击中了。
直到……
直到那磅礴的涟漪在伞柱体的上端开始疯狂荡漾,破碎的湛蓝色血液闪着光飘散在漆黑的太空中。
那片星海乍碎,竟是一片又一片水母一样的庞然大物,飘荡着连成片,爆炸的力道将它们短暂冲散,可暴露出的触手却极快的冲过了出来。
哪怕被近防火力打的粉碎,可还是有几株刺穿外甲,却也在湛蓝色的液体送到触手尖端的喷射口前,被近防火力网打碎。
作用不明的湛蓝色液体,在星空中炸开。
直到近防炮打出的炮弹穿过那些液体,却被蚀的一干二净,AI才将可疑推测弹到指挥终端。
“首长!我们边打边撤吗?”
指挥台下,声音有些嘈杂。
像风吹动档案的沙沙声。
树影,横在他身后,枝条散在文档上。
像是文字间描述的插进行星的触手。
一种吞噬行星的种族。
嘭!
档案闭合。
波澜的涟漪在漆黑的星空中荡开,留下瑰丽的轨迹。
司烟紧攥着拳头,他不知道他的部下做出了什么选择。
可当他转身,不,不用转身,只需要低下头,看到雷达上最后的画面里行星的杂波,他便已经攥紧了拳头。
“同志们,现在,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敌人,是一种被我们称为星浪的种族。”
司烟摁下投影通讯,到了这种境地,最起码,他要告诉自己的战士在面对什么。
“我们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跃迁的,只是每次它们出现在主战线后方,它们出现的地方,就会形成这种被我们称为跃迁场的环境。”
“这已经是逢春星系,第三次面对这样的入侵。”
“同志们,它们是一种吞噬行星的种族,可能是用来繁殖,也可能,只是用来补充力量、维持生命。”
“可不论如何!同志们!如果我们不能如同长城一般,伫立在近地轨道之外的话,我们身后的行星,就会变成它们的食物,当然,这里!逢春主星,甚至是整个逢春星系,也会变成第二个人类与星浪的持久战场!”
“同志们!现在的我们,看不到友军,看不到邻舰,也看不到恒星的光。”
“可是,我们看得到敌人,看得到武器!”
“以及,在身边,在岗位上,坚守奋斗的每一位同志。”
“我们早就做好了为全人类牺牲的准备……”投影闪烁着,像是眼角藏着的泪花,“不是吗?”
“涟漪!”指挥台下,突然,传来兴奋的大吼。
“是星浪的受击反应!我们看到了涟漪!!”
好似,一块冰砸进沸水,舰桥上掀起兴奋的吼声。
司烟向舷窗外看去,他看不到邻舰,看不到遥远的轮廓灯,可是,在那片星海之中,他偏偏看到了水滴砸进大海的涟漪,连成片,将那海面打的波澜起伏。
“命令!”
“一步也不许后退!”
赵乾声的旗舰冲在最前,他们钻出覆盖轰炸的炮火,像一把利剑,还没来得及刺穿敌舰的编队,却已经划破了王升脆弱的心防。
“妈的,都是疯子吗!前狼后虎,总部为什么拒绝支援!”王升快要疯了,先前渗透来的预备舰队某分队十几分钟前突然反抗的更激烈了,稍稍有些优势的战场还没打出结果,身后,一群疯子不要命似的硬穿过他的火力封锁,直直奔他的主战场便来了。
“我王升也算是鞠躬尽瘁了,哪有明摆着的败仗不撤退的道理,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只要能打回来,能赢回来,只要还有我的舰队……”
王升嘀咕着,猛抬起头,就要下达撤退的命令,可话卡在喉咙,嘴唇打着颤,老爷子死不瞑目的头颅在他眼前闪过,方千秋用他爷爷的命换了他的命,林晚意又给了他重掌舰队的机会。
如果他真的溃退,怕是真的会死。
“我怎么这么倒霉,”王升暗啐一声,脸上已经皱起哭样,声音哽咽,却挺直了腰板,“向陈仓发报!五分钟,五分钟再没有支援,我就撤了!”
战报弹出,台下传来通讯技术员的高声提醒,“报告!渡门一方向,卫戍集团某部,已经进入作战序列!”
“命令!”
苦苦等待的柳挽溪睁开疲惫的双眼,血丝之中缠着百折不挠的韧性,为瞳孔中的希望源源不断灌输着营养。
“XOZ平面方位角60至120方向各单位,阶段急后撤,放弃标重向渡门一过渡行星,240方向,斩首集团,准备行动!”
第一支舰队,第一及第二分队,标重附属行星战场。
“第一阵线编队,释放干扰物,抛弃已部署防御磁场,越过第二阵线,脱离战场,于第三阵线后待命。”
长明的光耀闪烁着,在阵线前连成光幕,洋洋洒洒的杂波合金箔片映在璀璨的光幕下,霜似的铺成不可穿透的迷雾。
“报告,第一阵线编队,已越过第三阵线,待命中。”
如法炮制,在干扰层之外,仍警惕着的敌人还未采取动作的时候,静悄悄的,第二阵线编队也撤了回来。
待光幕散去,干扰箔飘散,只剩下两套防御磁场一远一近的留在空荡荡的星空中。
在这个方向上的敌人才放下警惕,快马加鞭地向前追去。
“战场东线全面进攻!”舰桥里传出愤怒的吼声,卫兵低下头,饱受折磨,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他们撤了回去,竟然眼睁睁看着他们收缩阵线!追击!追击!!我要看到他们一溃千里!”
第一常规舰队压过来了,极快的像是饿极了的野狼,气势汹汹地压过来了。
原本松散却极有弹性,步步紧逼又暗藏杀机的阵线,被他们自己疯狂的追击撕破了。
柳挽溪看着雷达,终于,战场的局势变得明朗,那些曾经躲在搜索范围外的敌人,一下子全然暴露在了她让出的“要地”上。
柳挽溪不再担心犬牙差互的战线可能会造成静态上的混乱,渡门一的战场由她的肩头,落到了司烟身上,在陈仓,她已经不需要一块必然拥有的战略要地。
既然如此,对方稍显混乱的双首脑指挥就从优势变成了破绽。
更何况,在这两者之中拥有一个真正的首脑。
“第二支队,突入肃清舰队及第一常规舰队结合部,并以主力向第一常规舰队侧翼发起压制性进攻;第三支队,协同旗舰舰队及总预备编队,对肃清舰队发动歼灭战,务必在最快的时间内,消灭敌大部有生力量!”
被动还击的舰队已经积攒了许久的愤恨,新的命令将他们视作无往不利强韧坚实的利剑,要他们刺进危险的腹地。
危险,扑面而来,危机感,死死抓着正在跳动的心脏。
可在他们的眼眸中,那些愤恨,那些悲伤,终于能够宣泄出来。
在他们的步伐下,那些恐惧,那些退缩,全都变成脆弱的泡沫。
星空,正在燃烧,破碎的残骸漂浮着,任由冲锋的战舰驶过,恒星的光耀被那些残骸折射着,就像是附着在那上面的壮烈灵魂,正默默注视着。
璀璨的星海,在波浪的涟漪之外,溅起蓝色的雨。
根据那些触手探出的方向,司烟和他的参谋们在投影上实时放置着对于友军战舰所在位置的推断。
一艘艘数在心里,甚至,根据他们所在的位置,司烟一下子便能知道那一艘战舰的舷号与名字。
“报告,”最后一艘战舰的标识在投影中落在推断位置,参谋部再三确认,根据新的数据再次更新数据,“逢春战场作战序列内太空集体作战基础单位,应到二百一十九,实到二百一十九……”
爆炸的闪光,它蛮不讲理地撕破了属于星浪的黑暗。
那些触手,随着毁灭,一同毁灭了。
可在伞柱体之下,新的触手,已经从断处长出芽来,它只剩暗了暗,又拿出了新的武器来。
可是,司烟,却是切切实实地将那爆炸处的战舰标识物,从颤抖着的投影中,抹去了。
“右舷!基甲破损,隔断舱已封闭,受创舱室区正在释压,人员已疏散,监控录像发现不知名入侵生命特征!”
“纪远!”
“明白!”秦中锦大步向舰桥外走去了,这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只是,她清楚,这是她的职责,是现在的,以及死亡之前的。
“按照指示通讯灯对照表,释放前端疏散舱。”司烟看着爆炸的位置,好似想到了什么,“爆炸不是撕开环境限制的原因,毁灭才是,又或者是反物质,总有一个是对的。”
“要么是它们故意要将那些毁灭给我们看。”
“要么就是引擎中储存的反物质会撕开这不知原理的环境限制。”
“释出疏散舱,让我看看,是不是它丧心病狂。”
医务兵蹲在灵计身边,拿下被血粘在纤维上的甲片,垫进止血敷料,又把新的甲片扣上。
舰桥的舷窗被穿碎,地面山,到处都是水母化成的蓝水,还亮着荧光。
新式的战甲上,有着薄薄一层,却当量很足的反物质爆炸反应装甲,本是防御钢针的特化,现在,却阴差阳错,将扑来的孢子水母炸的粉碎。
可惜只有一层,虽然覆盖面足够广阔,却在那几根触手喷出的巨量孢子水母的冲击下,并不能支撑多久,大部分人还是挂了彩。
“麒麟一爆反,这还是减了量的,怕咱这六三步的基甲扛不住,要是七四步上完备的麒麟一,怕是完全不会挂彩。”参谋换上新的甲片,把背包里富裕的半套麒麟一拿出来,卡在几处关键部位上。
“听说,七二步标配的公发外挂甲片是对星浪的特化,叫泥沼,防腐蚀防撕裂,要比这种外挂半主动爆炸反应装甲还要好用。”灵计调侃着,站起身子,看向透明隔断外破碎的巨幅舷窗。
“嘘!”灵计好似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拦住刚刚轻松了些的话头,探着头,向窗的边缘望去,“那是什么!你们看得到吗?!”
爆炸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在旗舰的方向炸开,挂了彩的战士们站起来,向前慢慢聚拢,看不真切,却看的那么仔细,向前走去,想要抓住它,用目光将它俘获。
“回应!并在回应后,向三维轮廓标定位置,发出信号,以帮助指挥中心标定我们的位置。”
“指示通讯灯信号,译入。”
“他们是怎么传出光信号的?”
灵计看向窗外,那突兀出现,又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爆炸光亮。
炮弹?
导弹?
电浆?
射线?
重型一体合金弹?
都不是。
他们的舰上同样拥有这些东西,可从没哪怕一丝一毫的光亮从弹着点泛出来。
“可以打出去的东西……”灵计脑中,这艘战舰他曾见过的所有所有,都浮现。
突然,他豁然开朗。
他看到了几分钟前司烟想到的那个东西。
“疏散舱!”
“用疏散舱传递光信号!”
“疏散舱?”技术员的耳朵颤了颤,却没抬头,忠实的按照指示开启操作程序。
参谋和指战员们抬起头,不是质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没有疏散舱,我们怎么办?”
“它们又不是人,疏散舱能做什么?疏散舱,能保住我们的命吗?”灵计看着那在弹雨中震颤的怪物,眼中尽是自然的鄙夷和不可熄灭的挑战。
“逃亡,只有在人与人的战争中,拥有意义。”锦时天虹摁下授权键,冷冷地,像一把剑,直直地指向威胁着他和他们的怪物。
“这是唯一的办法,同志们,我们活着,便是取得了绝对的胜利,我们死了,便为一定会到来的胜利,做出了不会被遗忘的牺牲。”石众善在参谋的注视下,选择了所有人思索出的最终答案。
“我们的生命,是注定要铸成全人类身前,最坚实的长城的。”
烟花,在冷寂的暗海上空,骤然爆开。
是一片璀璨的由焰火构成的花海。
它短暂,却撕破了这片死海上绝对的黑暗。
燃着火光,淬着希望,洋洋洒洒,向着那瑰丽,却夺去一切生机的星海,扑去。
就像是飞蛾扑火。
却是铺天盖地的飞蛾。
是从蚕茧中挣扎而出的蝴蝶。
是燃烧着,注视着,不畏痛苦与死亡,只为扑灭那毁灭一切的火焰,而向着希望的光扑去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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