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透。
一身素净孝服的越蘅只草草用了碗清粥便坐不住了,他心烦意乱的对着身边站着的禄喜抬了抬手,沉声吩咐道:“禄喜,传朕口谕,召崔相即刻入宫,就说朕有先帝所托的政务要事相询。”
禄喜余光扫了一眼越蘅身上的孝服,张了张口本想劝谏两句类似“于理不合”这样的话,但是看到越蘅那阴的要吃人的脸色,禄喜想说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后还是咽了回去:“是,奴才这就去办。”
约莫有过去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殿外便传来了阵极轻的脚步声。禄喜麻利的推开御书房偏殿的门,侧身对崔听雨恭敬道:“崔大人,请。”
崔听雨只微一颔首,并未多看禄喜一眼,便抬步跨入了殿内。
御书房内陈设素净,越蘅坐在案桌前正对着桌上一份摊开的奏折的奏折出神,墨迹未干的朱笔斜倚在笔山上,洇红了一小片宣纸。
崔听雨静步上前,袍角无声抚过地面,在离他桌案几步处跪下行了个礼:“臣崔无涯,叩见陛下。”
听到声音,越蘅下意识的抬眸,目光落在了眼前人身上,只见崔听雨身着过分宽大的玄色朝服,却并未折损她半分风姿,反而衬的她身上孤傲不驯的气质更甚。
“平身吧爱卿,随坐。” 越蘅沉稳的声音里夹着刻意矫揉造作的疲惫。
“谢陛下,”崔听雨依言起身,动作利落从容,“陛下清晨急召,可是为了柳将军从南境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军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崔听雨的话将越蘅噎的心头一窒:“有舅舅和萧家的小将军替朕守着边疆,朕很安心。”越蘅轻轻带过这个话题,只是“安心”二字被他咬的格外重。
听到越蘅提到萧见山,崔听雨的眸色不自觉地暗了几分,随即又很快恢复正常:“那陛下此次召臣前来是为何事?”
越蘅总不能是死了爹心情不好召她来哭诉的吧。
越蘅故意露出几分憔悴模样,在他那张白皙俊美小脸的加持下还真有几分惹人怜惜的意思:“爱卿有所不知,朕近来遇到一桩怪事,每每忆起,总觉心神不宁。”
嚯,还真是。
崔听雨眉峰微挑:“哦?是吗,陛下说出来,微臣自然愿意为陛下解忧。”
越蘅心里暗笑,面上却还是装作一副受了惊的模样,他猛然起身凑近崔听雨:“爱卿,朕这几日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一场滔天的大火,火光灼灼,几乎要焚尽宫阙……”
崔听雨端着茶盏的指尖微不可查的轻轻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她神色淡淡:“想来是陛下近日忧心过重了。”
崔听雨连眉都没皱一下,但心中已经波涛汹涌,一万个念头在她心里飞速闪过,越蘅这个废物是在试探她吗?难道越蘅已经查到了她女扮男装的事?!
见崔听雨面色不改,越蘅越说越夸张:“朕现在还能感觉到那热浪灼的人肌肤生疼,梁柱被火烧的爆裂坍塌,砸在朕身上,让朕动弹不得。恍惚间,朕还听到一女子声音凄厉似鬼——‘负心者!万死难赎’!”
这时越蘅才像仿佛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般安慰崔听雨:“瞧瞧朕这记性,忘了爱卿胞妹就是在闺中**而亡……”
越蘅一边悄悄观察着崔听雨已经有些微微发白的脸色,一边假装懊恼的拍了拍头:“不对不对,朕不说了,不说了。”
在极短的失态过后,崔听雨面上的情绪迅速沉淀为了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她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陛下仁厚,竟还记得臣那福薄的妹妹。只是陛下如今乃一国之君,应当以社稷为重,怎可终日研究迷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越蘅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爱卿且听下去,这梦诡异的狠,竟还有后续呢。大火之后……”
“陛下!”崔听雨脸色难看,有些失礼的打断了越蘅的话,她宽袖下的左手掌心已被手指扣出红痕,显然是害怕越蘅再讲出什么她不愿意听的东西。
越蘅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道:“大火之后朕又梦到南境云州城破,守将张负临阵投敌,城内七万军民尽被屠。真是荒唐,张将军平日里最是忠勇,怎会如此?”
崔听雨的手里紧握的小瓷杯差点失手掉到地上,她猛然抬头,眼里尽是震惊与骇然。
云州城失守!这确实是半年后会发生的惨剧,可越蘅怎么会知道?!崔听雨还没傻到会相信越蘅真是从梦里梦到的这些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莫非他也是重生之人?!
越蘅静静的将崔听雨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躬身贴近崔听雨,声音压的极低:“崔相也觉得荒唐,是吗?”
见崔听雨不接话了,越蘅直起腰继续自顾自的说着:“可若朕告诉你 ,类似的‘荒唐梦’,朕还做了很多……比如一场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震惊过后,崔听雨眸光变得凌厉,她一字一句道:“陛下可知,祸从口出?”
越蘅静静的看着她,并未言语。
短暂对视了几秒过后,崔听雨率先开口:“陛下若无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崔听雨甚至没有行礼就甩袍而去了。
晚些时候。
禄喜匆匆走进御书房禀报:“启禀陛下,丞相府里带来消息,说是崔相病了,请太医去看了看,还挺严重的,怕是得好些日子不能入宫面圣了。”
越蘅正翻看着往年奏折,听到这话头也不抬:“嗯,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待禄喜关门的轻响落下,越蘅这才从奏折里抬起头,嘴角的弧度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病了?”越蘅低声自语,“朕看是‘心病’才对。”
今早的那份试探,看似是越蘅占了上风,实则要将他推到了更显眼的位置。可越蘅无路可选,此举虽兵兴险着,但唯有撕开这道口子,二人才有合作的可能。
越蘅将目光放回眼前的奏折上,挽袖提笔在这份来自三年前弹劾萧家党羽贪污的奏折上写下朱批。
不管崔听雨是真的有仇要报还是另有所图,眼下,有着共同敌人的他们,才是最天然也最坚固的盟友。
批完后越蘅仔细将那几份来自同一个人、字字泣血的对萧家的弹劾奏折收好放入锦盒。这是他要送给崔听雨的第一份见面礼。
捧起锦盒端详,他轻声喃喃:“爱卿,可别辜负了朕的诚意。”
另一边,相府。
崔听雨唇色发白的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额头上不停渗出冷汗,嘴里还一直喃喃着什么。
她是真的病了,从宫里回来后就开始发高热,到现在还意识不清的昏迷着。
梦魇深处,时光倒溯,那些被人刻意遗忘的旧日疮疤又被一件件揭开。
天启二十年
那时崔听雨与萧见山刚定下亲,南境战事将起,萧见山出征在即。
城郊杨柳堤岸,萧见山情意绵绵的执起她的手。
“听雨,等我挣得军功归来,定风风光光的娶你进门。”他的语气里是少年人独有的赤诚。
那时的崔听雨就已经知道,以萧见山的野心,不会一辈子甘为人臣。
望着萧见山眼底燃烧的灼灼辉光,她眸光潋滟,轻声应道:“好,我等你……平安回来。”
……
嘉泰一年
他回来了,一身征尘与未干的血污,就这样撞开了她的闺门,将她死死拥入怀中。萧见山的声音因狂喜而变得扭曲颤抖:“听雨……陛下死了……我赢了……我们赢了……”
……
永兴三年
萧见山已称帝三年。这是崔听雨永生都不愿再回忆的一段时光。
御花园里,萧见山一身龙袍,怀里护着一个打扮鲜艳华贵的女子。
崔听雨僵立在他们的对面,语无伦次的哽咽着为自己申辩:“陛下怎可听信贵妃一面之词?臣妾陪陛下一路走到今天,臣妾的父亲当初为了帮陛下……”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崔听雨的脸上。
崔听雨捂住偏到一边迅速肿起来的脸,她不可置信的看向萧见山,只觉得那张风采依旧的脸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闭嘴!”萧见山不高,却字字如刀:“朕最讨厌你拿你拿你父亲来威胁朕,你以为你们崔家能越到朕头上来吗!”他语气凉薄,“皇后言行无状,罚禁足思过三月。”
在此刻她就像突然复明的盲人,终于看清了眼前帝王的薄情……以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
心里的某处比高高肿起的侧脸更疼。
……
永兴五年
“陛下!陛下!臣妾的父亲是开国功臣啊,他怎么可能勾结外敌叛国,求陛下明鉴啊……”
大雨滂沱,浇灭了二人感情的最后余烬。崔听雨跪在萧见山的寝宫外哭喊着还不停磕头,伤口的痛处早已麻木,鲜血混着雨水糊了她满脸。
宫门始终紧闭。
直到她支撑不住晕倒在宫门外,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她看到了门开了……出来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萧郎,而是萧见山身边的总管太监。
那太监尖细的声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日起,废除崔氏后位,即刻迁往冷宫安置……”
崔听雨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处冷宫了。两位小太监叽叽喳喳的从她门前路过:“听说崔家今天全族都问斩了。”
“啊……真的吗……”
声音隔着门缝,飘的越来越远。
“崔家全族都问斩了”。
这句话一直在崔听雨脑中回响,她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的脸上也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了,她只是怔坐着,安静的看着自己眼前的世界慢慢褪色。
机械的往嘴里塞完最后一口馊饭,崔听雨拿起屋里唯一一根正在燃烧的蜡烛,点了好几次才点燃有些潮湿的被角。
火苗一点一点的爬满了整间屋子,终于,完全吞噬了她冰冷的躯体,带给了她扭曲的解脱……
意识彻底湮灭前,她最后看到的,是窗外依旧灰蒙的天空,与那从未变过的、冰冷的红墙青瓦。
“啊——!”
崔听雨猛地从梦魇中惊醒,弹坐起身,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息着,身上的寝衣也已被冷汗浸了个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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