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江棠舟才沙哑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火声淹没:“那袋粮食……是沉在河里的罪证?”
“是,也不是。”嵇停云坐在火堆另一侧,拨弄着一根树枝,火光明灭映着他清俊的侧脸,显得有些莫测。
“沉粮灭迹是真。但临川粮仓被蛀空,岂止区区几船?这袋,不过是耗子们来不及处理、或是觉得仍有‘价值’的边角料。更多的……早已化作真金白银,流入了某些人的口袋。”
他顿了顿,看向江棠舟,“比如,你父亲江鑫。”
江棠舟身体一僵,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那眼神中有厌恶,有冰冷,却唯独没有意外和悲伤。
那所谓的父亲,在她眼中早已与陌生人无异,甚至比陌生人更可憎。
“他死定了,是吗?”她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姬穆盛怒出手,雷霆万钧。江鑫是这链条上最醒目的一环,必死无疑。”
嵇停云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他的死,会扯出更多的人,更大的鱼。”
“所以,你利用我,激怒姬穆,就是为了让他更快地挥下这把刀?”
江棠舟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旧伤虽被嵇停云神奇地“治好”,此刻却因用力而隐隐作痛。
嵇停云拨弄火堆的动作停了一瞬。他抬起眼,篝火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
“是。”他坦然承认,没有半分遮掩。
“这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姬穆的‘怒’和对你的执着,是撬动临川这潭死水最有力的杠杆。”
他刻意在“对你”之后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江棠舟脸上,带着一丝洞悉的探究。
江棠舟的心猛地一跳,避开他的视线。姬穆那势在必得的眼神,那句“亲自来接”,再次浮现在脑海,让她遍体生寒。
“那接下来呢?”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疲惫,“姬穆不会放过我。码头跳河,只能拖延一时。他一定会追来。我们……要去哪里?”
“去源头。”嵇停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临川的粮,来自州府常平仓调配。银,来自户部拨付。耗子打洞偷粮,总要有洞可打。去州府,去查那调配的文书,去摸那拨付银子的流向。”
他丢下手中的树枝,火星四溅。
“姬穆要扫清临川的尾巴,挖出他想要的‘大人物’,暂时无暇分身。这是我们拉开距离的机会。”
江棠舟沉默地看着跳跃的火焰。
去云州州府?卷入更大的漩涡?跟着这个神秘莫测视人命如棋子的嵇停云?
还有别的选择吗?目前看来这人并不想害他,可她孤身一人,身无分文,被姬穆和临川官府这两方势力同时盯上。
天下之大,似乎真的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冰冷的绝望感再次蔓延上来。
嵇停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异样:“你的伤……”
江棠舟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的淤青,火辣辣的疼。
“没事,磕了一下而已。”
嵇停云却微微蹙起了眉头,目光并未落在她的额头,而是落在了她沾满泥污被河水泡得发白起皱的赤脚上。
那双脚,在冰冷的泥水里跋涉,在粗糙的船板上磕碰,又被浑浊的河水长时间浸泡,脚底和边缘早已磨破了好几处,渗着血丝,混杂着污泥,看上去狼狈不堪,甚至有些狰狞。
江棠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这才感觉到脚上传来的阵阵刺痛。逃跑的时候脚上的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之前生死关头,精神高度紧绷,竟忽略了这钻心的疼与刺骨的冷。
她红着耳根缩了缩脚,想把它们藏进裙摆的阴影里,动作间牵扯到伤口,疼得她“嘶”地吸了口气。
嵇停云沉默地看着她的小动作,清冷冽的眸子泛起一丝涟漪。片刻后,他缓缓站起身。
“抱歉,江姑娘。”
江棠舟瞬间警惕地绷紧了身体,像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尖刺。
他又要干什么?
四下无人,现在他要杀她了?
只见嵇停云并未靠近她,只是走到岩洞内侧一处相对干燥的角落,弯下腰,似乎在寻找什么。很快,他手中多了几片叶子肥厚,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暗绿色植物。还有几根细细的带着泥土清香的草茎。
“忍冬藤,地锦草。”
他将那几片叶子和草茎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用另一块小石头轻轻捣烂。墨绿色的汁液混合着草叶的碎屑渗出,散发出一股带着苦涩的草木清香。
捣好药草,嵇停云用指尖捻起一些墨绿色的糊状物,用较为宽大的叶子呈好。
不紧不慢的走到火堆旁,隔着一段距离,递向江棠舟。
“敷上。”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清淤止血,防溃烂。”
江棠舟怔怔地看着他手掌心叶片上那点墨绿色的药糊,又抬头看看嵇停云那张在火光下半明半暗的清俊脸庞。
他现在这是……
关心她的脚伤?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她想笑。一个刚刚冷酷地将她作为棋子投入死局的人,此刻却好心的递来治伤的草药?
她抿紧了唇,没有动,眼中充满了戒备和不解。
嵇停云的手停在半空,篝火的光芒在他深潭般的眼底跳跃,映出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光,仿佛幽深古井中投入了一颗石子。
“业债未清,劫数未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穿透噼啪作响的篝火,带着一种古老的、非人的韵律,如同庙宇深处传来的箴言,字字敲在江棠舟冰冷的心湖上。
“江棠舟,你的命,现在还不能丢在这荒山野岭的泥泞里。”
他将那点墨绿色的药草往前又递了半分,指尖沾染了草汁,在火光下映出一点微弱的碧色。
“敷上。”
他重复道,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
火光在岩洞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江棠舟蜷缩在篝火旁,冰冷的脚底传来药草清凉的刺痛感被嵇停云的宽大温暖的布鞋包裹着。
这道士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看着嵇停云**的又莹润如玉的脚问道
“姬穆……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盯着跳跃的火焰,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丝对未来的茫然。
临川县令伏法,粮案告破,那个男人,还会像跗骨之蛆般追着她不放吗?为了那块玉佩?
她心中疑点太多了,可她只是想活下去,为了活下去找那一线生机。
嵇停云坐在火堆另一侧,拨弄着一根枯枝,火星噼啪溅起,映着他清俊却无波无澜的侧脸。
“姬穆志在西北边军贪墨大案,临川不过是他顺藤摸到的第一颗烂瓜。”他声音平淡,如同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
“若江鑫伏法,口供牵连,他必会循着线索,直扑州府乃至更高处,揪出盘踞在粮道、军饷上的真正硕鼠。雷霆手段,清洗污秽,这是他身为皇太孙的责任,亦是……他立威扬名的契机。”
他顿了顿,枯枝在火堆里轻轻一划,带起一串明亮的火星。
“至于你……”嵇停云的目光终于从火焰移开,落在江棠舟沾着泥污的额角淤青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锐利。
“玉佩对他来说意义非凡。即使玉佩回到他的手上,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追捕的网,只会更密、更快。”
江棠舟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还是逃不掉。
“那……”她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
“我们何时动身去州府?”
去云州似乎成了唯一的生路,尽管这条路上铺满了荆棘和未知的危险。
嵇停云没有立刻回答。他丢下枯枝,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仰头,望向岩洞外依旧阴沉的天色。洞外风雨虽歇,阴云却未散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临川事了,毒米沉疴已揭,硕鼠伏诛。”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凝。
“然,业力纠缠,因果循环,从不因一地一案而止歇。江棠舟,你可曾想过,为何有此一劫?”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仿佛蕴藏着万古寒冰,要将她灵魂深处所有的不解与迷茫都冻结剖开。
江棠舟被他看得心头一悸,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天知道为什么,她从未深想过,只当自己是命运随意抛掷的棋子。
“江鑫……快要死了。”嵇停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狠狠敲在江棠舟的心上。“他死有余辜,罪证确凿。然,你可知道,他与你……并无半分血缘?”
“什么?!”江棠舟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火光映着她惨白的脸,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你……你说什么?!”
这荒谬的言语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她头晕目眩。那她是谁?那个将她推入火坑的男人,竟然……不是她的父亲。
嵇停云对她的震惊恍若未见,继续用那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揭开尘封多年的、浸透鲜血的真相:“你的母亲,闺名林寰,本是京城承恩侯府嫡出贵女。当年,她为避京城高门倾轧,携巨资嫁妆,随夫君江玉宇回到临川隐居,此地,本是他们择定的桃源。”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岩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那个为了爱情和安宁,毅然舍弃繁华、远嫁他乡的侯门贵女。
“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江玉宇之友江鑫,贪慕你母亲的绝世姿容,更垂涎其带来的泼天财富。他嫉妒好友得此良缘美眷,心中恶念如藤蔓滋长。最终设计,鸩杀了江玉宇。”
“什么……我的父亲,是江玉宇?”江棠舟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直窜头顶。江鑫那虚伪的脸在她脑海中浮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是。”嵇停云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滴血。
“彼时,你尚在襁褓之中。林寰惊觉夫君暴毙,又窥破江鑫毒计。然,孤儿寡母,身怀巨富,强敌环伺,临川已无她们立锥之地。为保全你性命,她……忍辱负重,假意屈从江鑫淫威,佯作不知杀夫之仇。”
他的目光落在江棠舟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悲悯。
“她强颜欢笑,与杀夫仇人虚与委蛇。让江鑫误以为终得美人心。你母亲生产时九死一生,她更以产后虚弱为由,暗中买通医者,立下‘医嘱’,产后休养,三年之内不可同房,以此保全清白。你母亲拿捏了江鑫爱她也更爱前程,所以此计江鑫必中。”
洞内死寂一片,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然,杀夫之仇,岂能甘休?林寰暗中布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花了近三年,用极其隐秘的手段,将慢性毒物一点点渗入江鑫饮食之中,待到江鑫察觉口吐鲜血、毒入膏肓之时,已是回天乏术。”
嵇停云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叙述感。
“奈何林寰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有个范神医,无意之中救了在云州官府毒发的江鑫,事后江鑫惊怒交加,又爱又恨。他将林寰囚禁于私宅,断水断粮,百般折磨。就在他欲行最后报复之际,那座囚禁林寰的宅邸,却在某夜突然燃起冲天大火,顷刻间化为焦土。”
嵇停云顿了顿,继续说着,“废墟之中,只寻得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江鑫惊骇之下,认定那必是林寰无疑。”
“而你……”嵇停云的目光转向江棠舟,“林寰在世时,江鑫对你尚有几分‘爱屋及乌’的假意。”
“可林寰‘葬身火海’后,你便成了他心头一根刺,时时提醒着他那段被愚弄算计,最终人财两空的耻辱岁月。他见你一次便痛苦一分,索性将你打发至柴房,眼不见为净。为了掩盖杀友夺妻的滔天罪行,对外,他便不能说你不是他的女儿。如此,更不能杀了你。只在外人面前偶尔装出几分‘慈父’模样。”
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荒谬感油然而来。原来她这咸鱼般麻木的十几年光阴,竟是建立在如此肮脏血腥的谎言之上。
许久,江棠舟的嘶喊渐渐化作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脱力,只剩下细微的抽泣。
原来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何她记忆中有过江鑫对她好的记忆,却在偶然的某一天一切都变了。她在江家小姐不像小姐,下人不像下人,只有江府的老厨娘看她可怜,对她良善。
江鑫很少来看她,渐渐的她对这个本就感情不多的父亲失去了那仅存的一点点温存,也只有江鑫需要扮演“慈父”形象时,她才得以离开江家大门,重见天日。
可如今嵇停云这段话,她是半信半疑。他是如何得知?
母亲……真的葬身火海了吗?那具尸体……
“所以……”她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睛红肿,但那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火焰。
“嵇先生,是如何知道这秘辛?”
她的理智告诉她,江鑫千算万算。母亲死后不杀她,为的是掩盖杀友夺妻这滔天罪行,他如此算计,难道真的只是百密一疏?
嵇停云似乎是知道她有这一问,神情平静得出奇。他清泉般冷冽的声音缓缓而来。
“三年前我与姑娘在京城有一面之缘,承了姑娘一伞之恩,自然是要还这份恩情。我不请自来临川,为了姑娘这事,自然是一路上费神了许多。”
嵇停云顿了顿,有轻声道:“如今江鑫必死,我只是不想姑娘徒增这不必要的苦恼。至于令堂的结局……那场大火,未必就是终点。”
江棠舟眼神暗了暗。三年前,她的确是被江鑫打扮了一番带去京城参加宴席,与众多不相识的官府子女联络感情,她只记得江鑫与一群穿着不凡,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点头哈腰,阿谀奉承。
那时候脑袋不灵光,只知道在宴会上吃喝玩乐,如今仔细想来,是想让她刚及笄,便嫁给大腹便便的官员做小,以此来成全江鑫的官场前程……想到此处她便一阵恶寒。
她又抬眼看了看这个神秘莫测的清俊道士,可怎么会有人为了区区一伞之恩,不远万里从京城来消解她的恩仇,又会为了这临川案件拿她当这醒目诱饵。这叫简直是荒谬至极。
但这放在嵇停云身上却又诡异的合理,毕竟这嵇停云根本就不像正常人。
而眼下,她对母亲死亡真相的执着,让她无法思索再多对嵇停云的探究,她只想让江鑫以及他的上级,同党,付出应有的代价。
“就这么让他死……”江棠舟喃喃道,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虚无。
“便宜他了。”
她扶着冰冷的岩壁,艰难地站起身。脚底的伤口在药草的作用下已不再流血,但每走一步,心里依旧传来清晰的刺痛。
她走到洞口,迎着洞外吹来的、带着草木湿气的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仿佛也浇灭了心头最后一丝软弱。
她转过身,背对着洞外的微光,面向嵇停云。篝火的光芒在她身后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轮廓,那张犹带泪痕的脸上,再无半分迷茫与惊惶,只剩下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冰冷的决绝。
“嵇先生。”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去州府。我们一同去查粮道,查军饷,查那些耗子洞背后,所有该付出代价的人!”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直刺嵇停云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我的命,是母亲给的。这条命,不能只用来躲藏和逃命。江鑫是要死了,但临川的污血,州府的蛀虫,还有江鑫背后的高层,他们还活着!”
洞外的风,似乎更冷了。野猪岭沉默的山峦,如同巨大的墓碑,矗立在沉沉暮色之中。浊河的水,依旧浑浊地流淌,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污秽,也裹挟着新的、更加汹涌的暗流,奔向下一个即将被血与火点燃的节点。
是不是信息量很大(狗头保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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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轮回篇|身世揭棋局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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