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府,地处南北通衢,水陆交汇,其繁华远非临川小县可比。高耸的城墙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城门口车马喧嚣,人流如织,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香料、牲口和食物的复杂气味。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骡车,随着入城的队伍缓缓移动。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车内,江棠舟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粗布斗篷,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小半张依旧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她的脚上套着一双崭新的厚底棉布鞋,是嵇停云在途中一个小镇买的。
少女闭着眼,似乎在假寐,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身体,泄露了她内心的警惕。
不知过了多久,骡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从外面撩开一角,嵇停云清俊平静的脸庞出现在缝隙中。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宽檐箬笠遮住了大半神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望了进来。
“到了。”他的声音不高,穿透市井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江棠舟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驱散了部分杂念。“城内眼线众多,需谨慎。”
江棠舟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如同淬火的寒冰。她拉紧兜帽,跟着嵇停云下了骡车。
云州府城内的景象比城门口更加喧嚣。宽阔的青石板主街两旁,商铺鳞次栉比,酒旗招展。绸缎庄、米行、药铺、当铺……各色招牌在暮色初临的灯火中争奇斗艳。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粼粼声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刚出炉的烧饼香气、药材的苦味以及隐约的脂粉香。
繁华之下,暗流涌动。江棠舟敏锐地察觉到,街道上巡弋的州府衙役比寻常州城多得多,眼神也更加锐利警惕,不时扫视着过往行人。一些看似闲逛的路人,步伐沉稳,目光如电,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暗桩。
“看来,姬穆的动作比我们想象的更快。”嵇停云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平淡无波。
他步履从容,巧妙地融入人流,如同水滴汇入江河,毫不起眼。
江棠舟紧跟着他,目光警惕地扫过那些暗桩。她明白,姬穆在临川砍了江鑫这颗“烂瓜”后,必然以雷霆之势直扑云州府这个更大的源头。
“我们先去哪里?”她低声问。
“寻一处水浑鱼杂之地,暂栖其身。”嵇停云脚步不停,带着她拐入一条相对僻静,但依旧人来人往的巷道。
巷道深处,隐约传来丝竹管弦和喧闹的人声。
“云州府最大的鱼龙混杂之处,消息最灵通之处,莫过于——‘醉仙楼’。”
醉仙楼·灯火迷离
醉仙楼并非寻常酒楼,它依云州内河“玉带河”而建,由数座雕梁画栋的楼阁组成,其间回廊曲折,假山流水点缀,灯火通明,映照着河水波光粼粼,恍若人间仙境。
楼内不仅有珍馐美味,更有来自各地的歌舞伎、杂耍艺人,赌坊、茶寮一应俱全,是云州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乃至三教九流汇聚之所。
嵇停云并未带江棠舟走正门,而是绕到后巷一处不起眼的侧门。一个穿着半旧绸褂,眼神精明的中年管事似乎早已知晓,无声地打开门,将他们引入。
“后院丙字七号房,清净,临水。”管事低声道,目光在江棠舟兜帽下的脸上飞快扫过,没有半分好奇。
房间不大,但布置雅洁,推开后窗,正对着玉带河一段相对平静的水面,远离主楼的喧嚣。河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吹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热。
“此地掌柜早年受过我一点小恩惠,口风紧。”嵇停云摘下箬笠,露出清俊得不似凡尘的面容。他走到窗边,望着河面上来往的画舫灯火,眸光深远。
“临川的消息,最快今夜,最迟明晨,就会像水波一样荡开。姬穆的追捕网,也会随之收紧。我们需在他布下天罗地网之前,找到突破口。”
江棠舟脱下斗篷,露出里面同样朴素的青色衣裙。她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凉茶,一杯递给嵇停云,一杯自己握在手中,冰凉的杯壁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定。
“突破口……”她沉吟着,临川沉船案的关键在于粮源和银钱流向。
“州府常平仓负责向临川调粮,户部转运司负责拨付赈灾银。江鑫能在云州府衙中毒被救,证明他与州府某些官员联系紧密。还有那个神医范无救……他是否知情?”
“范无救……”嵇停云接过茶杯,并未饮用,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
“此人医术通神,在云州乃至周边几州都颇有盛名,常出入官宦府邸。救江鑫,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仍需要查证。”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江棠舟,带着一丝深意:“不过,眼下最直接的目标是州府常平仓大使,李崇。临川官仓的调粮文书,皆由他签发。此人好赌,尤爱在醉仙楼后院的‘千金阁’推牌九。今夜,他必来。”
江棠舟眼神一凝:“你想从他嘴里撬出东西?”
“撬?”嵇停云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深潭般的眼眸映着窗外的灯火,显得更加幽邃。
“人心有隙,贪欲是最大的破绽。只需引他入瓮,自有‘赌运’让他开口。”
他不再多言,走到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旁,打开,里面竟是几套质地尚可,但款式各异,明显适合不同场合的男女衣物。甚至还有简单的易容材料。
“换上。”他取出一套月白色绣着暗银竹纹的男式锦袍,一套水绿色侍女衣裙,还有一小盒易容用的膏粉和假须。
“赌局之上,身份需合时宜。”
江棠舟看着那套侍女的衣服,没有犹豫。她拿起那套水绿色的衣裙,走向屏风后。
片刻之后,一个面容清秀但带着几分怯懦的侍女走了出来,低眉顺眼,毫不起眼。
而屏风另一侧,嵇停云也已换好那身月白锦袍。他并未做太多修饰,只是用膏粉将肤色稍稍加深,显得更像一个养尊处优但面色有些苍白的富家公子。
他将那顶宽檐箬笠换成了一顶同色系的逍遥巾,气质顿时从出尘的谪仙,变成了带着几分书卷气与病弱感的年轻贵介。
他看着江棠舟,微微颔首:“走吧。”
千金阁·牌局惊心
千金阁位于醉仙楼最深处,环境更为私密奢华。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烟草,酒香和一种紧张刺激的金钱气息。一张张紫檀木牌九桌旁围满了人,衣着光鲜的赌客们或兴奋,或焦躁,或强作镇定,筹码碰撞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
其中一张大桌旁,围的人最多。主位上一个穿着宝蓝色团花绸缎袍子,身材微胖满面红光的中年男子。这正是州府常平仓大使李崇。
他此刻手气正旺,面前堆着高高的筹码,正唾沫横飞地催促着下家:“快!开牌!磨蹭什么!”
嵇停云带着“侍女”江棠舟,如同闲庭信步般走了过去。他并未直接靠近牌桌,而是在旁边一张供人休息的酸枝木圈椅上坐下,姿态闲适,带着一种与赌场气氛格格不入的沉静。
江棠舟低眉顺眼地侍立在他身后,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锁定了李崇。
“公子,可要试试手气?”一个机灵的伙计立刻上前招呼。
嵇停云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不了,身子不爽利,看看热闹便好。”
他目光落在李崇那桌,状似随意地问:“那位穿宝蓝绸缎的先生,手气旺得很啊,是何方神圣?”
伙计立刻堆笑:“哟,公子好眼力!那位是咱们云州府常平仓的李崇李大人!李大人可是咱们这儿的常胜将军,手风顺得很!”
“哦?常平仓……”嵇停云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一丝无形的牵引力。
就在这时,李崇又赢了一局,得意地哈哈大笑,抓起一把筹码往怀里搂。他旁边的下家,一个输得脸色发青的瘦高个,猛地将手中两张牌狠狠摔在桌上:“妈的!邪门了!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再来!”
“再来?”李崇斜睨着他,慢条斯理地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王老板,你押在码头那批‘桐油’的尾款还没结清呢,拿什么再来?”
那姓王的瘦高个脸色更加难看,眼神闪烁,显然被戳中了痛处。
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拍在桌上:“这个!够不够一局?”
李崇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王老板却一把按住:“李大人,咱们先说好,这局我若赢了,我那批‘桐油’的尾款,您得帮我催催漕运司那边……”
“好说好说!”李崇满口答应,眼中却闪过一丝狡猾诈。
牌局再次开始。气氛比刚才更加紧张。李崇似乎志在必得,下注极狠。王老板则显得焦躁不安,额角冒汗。
嵇停云静静地看着,如玉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微不可查,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他的目光偶尔掠过李崇面前的牌,又掠过王老板紧握的手。
江棠舟站在他身后,屏息凝神。她不懂牌九,但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嵇停云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掌控一切的气场。
几轮下来,王老板的脸色由青转白,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牌。他面前的筹码和那个小布袋,眼看就要全部落入李崇囊中。
“开!”李崇得意地掀开自己的牌——天牌配地牌,几乎是通吃的至尊宝
“哈哈哈!承让承让!”李崇狂笑着伸手去揽筹码和那个布袋。
“慢着!”王老板猛地站起,他双眼赤红,指着李崇的牌,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你……你出千!刚才那对牌明明在下面!怎么到你手里了?!”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大家都是出来玩的,赌场最忌讳的就是出千。
李崇脸色一变,勃然大怒:“放屁!王麻子,输不起就诬赖老子出千?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他身后的两个跟班立刻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
场面瞬间剑拔弩张,周围的赌客纷纷退开,生怕殃及池鱼。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直静坐旁观的嵇停云忽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江棠舟立刻惊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瞬间吸引了部分人的目光。
李崇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这边。
就在他分神的那一刻
“砰!”
一声闷响。
王老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趁着李崇跟班被咳嗽声吸引的瞬间,一拳砸在李崇那张得意忘形的胖脸上。同时,他另一只手猛地抓起桌上那个差点被李崇拿走的小布袋,转身就往人群外挤。
“啊——!”李崇鼻血长流,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抓住他!抓住王麻子!他抢东西!打死他!”
场面彻底失控!李崇的跟班怒吼着追向王老板,赌场的护卫也闻声赶来维持秩序,人群推搡尖叫,乱作一团。
没人注意到,混乱中,那个病弱的月白锦袍公子和他惊慌的侍女,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千金阁。
只留下地上两张不知何时被调换的、毫不起眼的牌九废牌。
更没人注意到,李崇那件宝蓝色团花绸缎袍子的宽大袖袋里,多了一封薄薄的信笺,那正是王老板拼死护住的小布袋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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