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穆眼神冰冷地扫过江县令。后者的脸越发难看,他扭曲着脸打量着眼前皮笑肉不笑的青年,他在太守郡的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虽是个小小的县令,但足以让他见到了阶级的鸿沟。
多少年来,他见过多少大人物的奢侈生活,多少年来见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而这青年的穿着打扮,无一例外都透着矜贵。正当他想着如何安抚这人,却被青年冷声打断头绪。
“这笔账,总得先算算清楚吧?”
话间,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合拢的湘妃竹折扇,扇骨尖端闪烁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金属冷光。
那扇骨敲击掌心的轻响,此刻落在几个家丁耳中,竟比刚才的棍风还让人心悸。
眼前这公子哥儿,明明笑得温雅,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几个眼里查的家丁正欲舞者棍棒朝姬穆而去,却被江县令拦住。
“不得无礼。”
趁着江县令一行人与姬穆这短暂的对峙,江棠舟的身影已经如同春燕惊鸿般,消失在巷子尽头的雨幕拐角,只有那金玉碰撞的微弱叮当声迅速被哗哗的雨声吞没。
江棠舟只觉头顶沉重异常,奔跑时那东西甩来甩去,碍事得很,心中暗骂这破金冠怎么突然变重了?
难道被撞坏了?但她此刻根本不敢停下查看,还是逃命要紧。
姬穆眼角余光瞥见那抹消失的红色和一点晃动的白,脸上的笑意瞬间加深,眼底却彻底结冰。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面如土色的江县令和一众家丁,折扇在掌心轻轻敲击,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误会,都是误会!这位公子……”江县令抖着嘴唇,试图解释。还冷不丁偷偷看了看姬穆。
听上头说,似乎是来了大人物彻查贪污案,让他们都老实点……不会是……
姬穆却像是没听到,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那里只剩下一截被暴力扯断的丝绦,切口参差不齐。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捻了捻那断口,又抬眼望向江棠舟消失的巷口,唇角勾起个温柔到极致的弧度,声音却冷得掉冰渣:“好个身手利落、眼光……更‘独到’的江小姐。”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江县令,“县令大人,令媛‘借’走的,可不是寻常之物。那是本……在下自小贴身佩戴、视若珍宝的伴生祥瑞。”
面前一身天青色华服的青年轻轻摇着折扇,语气仿佛在谈论天气,眼神却锐利如刀。
“一个神智不清的‘逃婚疯女’,竟能在如此混乱中,精准地‘顺’走在下贴身之物?这份‘清醒’和‘眼力’,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他向前踱了一步,逼近面无人色的江县令,脸上的笑意依旧温润如玉,眼底却翻滚着冰冷的探究与不容置疑的威压:“烦请告知,这位江小姐,平日里,除了‘疯癫’,可还擅长些什么‘手艺’?又喜欢在何处……‘散心’?”
那“散心”二字,被他咬得格外轻柔,也格外意味深长。
“在下,得亲自登门,‘好好’地讨教一番,再‘好好’地把东西讨回来才成。”
雨如珠帘断落下垂落在泥泞的大地上,不间断的啪嗒声,掩盖了逃亡者急促的喘息和头顶金玉相撞的微响,也掩盖了追踪者眼中冰冷的笃定。
一个装疯卖傻、居心叵测的小贼形象,已然在他心中坐实。他眼眸暗垂,那顶巴掌大的金冠,连同其上卡死的、一点凤目殷红的玉佩,在灰暗的巷角一闪而逝,如同一个不祥的预言,死死扣在了命运的棋盘之上。
临川县城隍庙
破庙的腐朽气息浓得化不开,混合着尘土,霉烂的稻草和不知名小兽的腥臊味,直往江棠舟的鼻子里钻。
雨水顺着残破瓦片漏下的地方,滴滴答答,在坑洼的地面积起浑浊的水洼。她蜷缩在角落里一堆勉强还算干燥的稻草上,破烂的嫁衣湿冷地贴在身上,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暂时安全了。
她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被天雷劈过,又剧烈奔逃的身体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被砖石磨破的掌心火辣辣地疼。但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头顶那顶该死的金冠。
自从她从巷子里逃出来一路狂奔,她就觉得不对劲。这顶原本只是有点沉的金花冠,此刻重得像顶了个石磨盘。每跑一步,那沉甸甸的坠感都牵扯着她的头皮和脖子,让她跑起来格外费力。
“破玩意儿,难道真被撞坏了?里面灌了泥水?”江棠舟低声咒骂,声音嘶哑干涩。
她费力地抬起酸软的手臂,摸索着去解那顶碍事的花冠。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以及一个完全陌生的、冰冷又坚硬的凸起物。
她皱了皱眉,这不是金花冠本身的部件。
她心头猛地一跳,顾不上疲惫,双手并用,忍着头皮撕扯的痛感,小心翼翼地将那顶沉甸甸、湿漉漉的花冠从凌乱打结的发髻上摘了下来。
“嘶—————”
破庙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漏下的几点天光渗漏着稀稀拉拉的雨水和远处角落里一盏不知谁留下的、快要熄灭的破油灯提供着微弱的照明。
江棠舟将花冠凑到眼前,借着那点摇曳的昏黄灯火仔细看去。
她睁着水亮的杏眼,只见那巴掌大小的金花冠底部,原本精巧缠绕的掐丝金丝网格,此刻几根纤细的金丝因之前的撞击和摩擦严重扭曲变形,向上翘起,如同几只狰狞的金属钩爪。而就在这扭曲的金丝网格里,死死地卡着一块莹润的,约莫婴儿拳头大小的玉佩。
玉佩通体是上好的和田玉,纯净无瑕,温润的光泽在昏暗中依旧内敛流淌。上面精雕细琢着一条盘绕的螭龙,龙首昂扬,形态威猛,雕工精湛到鳞片都纤毫毕现。最引人注目的是龙口之中,含着一颗天然形成的深红色沁斑,形如一只闭合的凤目,红得深沉,红得妖异,在白玉的衬托下,散发出一种神秘而尊贵的气息。
此刻,这块价值连城、一看就非凡品的玉佩,正被那几根扭曲的金丝死死地缠绕、钩挂住螭龙纹凸起的边缘,坚韧的冰蚕丝绦早已断裂,只剩一小截还可怜地系在玉佩的孔洞里,其余部分不翼而飞。
“……”江棠舟彻底懵了,她瞪大了那发亮而又懵懂的眼睛。
玉佩?那巷子里接住她的男人腰间的玉佩?
什么时候跑到她金冠上的?!
记忆如同碎片般在冰冷的神魂中飞速拼凑。
翻墙坠落时撞入那人怀中……混乱的打斗……他侧身闪避棍棒时两人身体的剧烈摩擦……头顶传来过奇怪的拉扯感和轻微的刮擦声……
原来如此!
根本不是什么金冠坏了,是这个倒霉催的玉佩,在刚才那番混乱至极、命悬一线的贴身纠缠中,阴差阳错地被她的金冠勾住,硬生生扯了下来。
“完了……”一个念头瞬间攫住了她。那公子一身华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那眼神看似温润,眼神却深不见底,绝非善类。
他的玉佩丢了,怕是会派人追查她来。
她心中暗道:麻烦!
冰冷的危机感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刚刚放松的心弦。
不行!必须立刻处理掉这个烫手山芋。
少女尝试着去掰开那些扭曲的金丝,想把玉佩取下来。但那金丝虽细,却异常坚韧,在巨大的拉扯力下几乎变形焊死,死死卡在螭龙纹的缝隙里,徒手根本无法撼动。
硬扯且不说玉佩可能会被金丝划伤,单是那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在寂静的破庙里就无异于自曝行踪。
江棠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她眼神冰冷地扫视着这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当了当盘缠?这东西太扎眼,一看就并非凡品。必定会引人注意,顺藤摸瓜查到她的踪迹。
她目光落在花冠上。
“金子……”
金子才是硬通货。
这顶花冠虽然也扎眼,但只要熔了,就是实打实的金子。
至于这块玉佩……就在她心念急转,盘算着如何处置这飞来横祸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感猛地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天雷灌顶加上冒雨逃亡,这具凡胎□□早已透支到了极限。
“咕噜噜……”腹中传来一阵剧烈的抗议。饥饿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压倒了其他所有感觉。
她的三尸在叫嚣着,饿……好饿……
冰冷的理智在强烈的生理需求面前摇摇欲坠。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除了这身破烂湿冷的金花冠嫁衣和这顶该死的玉佩,身无分文。
不!金子……
只有金子才能换吃的。数百年来,果然还是金子永流传。
她看向手中的金冠,目光落在那些缠绕着玉佩的扭曲金丝上。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墙角一块半埋在泥土里的、边缘还算锋利的碎瓦片上。
临川县衙后院内清幽静室
姬穆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锦袍,纤尘不染。他坐在一张酸枝木圈椅上,姿态闲适,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细腻的青花瓷杯,杯盖轻轻刮着杯沿,发出悦耳的清响。窗外雨声淅沥,室内灯火通明,映着他温润如玉的侧脸,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只是在听雨品茗。
然而,站在下首的江县令却感觉不到丝毫闲适。他官袍的下摆还在滴水,额头上冷汗涔涔,不停地用袖子擦拭,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在这微凉的雨夜里,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刺骨的恐惧。
他面前恭敬地站着几个便装打扮、气息精悍如出鞘利刃的男子,正是姬穆带来的暗卫。
“殿下,”为首的暗卫头领,一个面容硬朗,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汉子低声禀报,声音平稳无波。
“查过了。江棠舟,年十八,县令江鑫独女。其母早逝。性子……据县衙下人和附近邻居所言,颇为木讷寡言,不喜见人,常被唤作‘木头小姐’或‘咸鱼小姐’。平日深居简出,从未显露过任何武艺或异常之处。今日确是其被送往城西王员外府上做填房的日子。那雷击现场已详细勘查,雷痕清晰,轿木焦黑碳化,确系异常猛烈之天象,非人力火药所能为。至于那顶黄金花冠,是江家压箱底的体面,乃其母遗物,价值不菲,但据目击家丁称,江小姐逃离时,头顶金冠尚在。”
姬穆静静地听着,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杯壁,唇边的笑意不变,眼神却落在桌案上。
那里放着一小截断裂的冰蚕丝绦,丝绦上繁复精美的图结依旧精美,只是那丝绦上切口断裂,徒留下这多色华美的结。而旁边,还有几根从现场带回的、同样扭曲变形的细金丝。
“咸鱼小姐?”姬穆轻声重复,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他放下茶杯,拈起桌上那根最长的带着明显刮擦痕迹的扭曲金丝,在指间缓缓捻动,仿佛在感受它承载的混乱力量。
“一个被天雷劈得本该魂飞魄散或彻底疯癫的闺阁女子,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身手矫健地翻越高墙……”
他抬眼,目光扫过暗卫头领,依旧温和,“还能在贴身混乱中,精准地用这顶金冠,勾走本王贴身的玉佩?”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那温和的笑意仿佛瞬间冻结:“这份‘清醒’和‘巧手’,怕是宫里的‘空空妙手’见了,也要自叹弗如吧?”
江鑫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殿下明鉴!小女……小女她……她真的是被雷劈疯了啊!她平日里……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看,怎……怎会有如此心机手段……”
“哦?”姬穆微微挑眉,玩味得看着江鑫。
“江大人是说,本王亲眼所见,是幻觉?还是说,那价值连城的玉佩,是自己长了翅膀,飞到令千金头上的?”
他轻轻放下那根金丝,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威压,“一个被雷电劈傻的‘疯女’,竟懂得护着头上最值钱的金冠逃命,还‘恰好’带走了本王的玉佩?江大人,你这临川县的风水,养出的江小姐,可真是不同凡响。”
江鑫面如死灰,冷汗如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此刻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那所谓的“奸夫”竟是这等人物,打死他也不敢让家丁动手追来!
“她跑不远。”姬穆不再看瘫软的江鑫,目光转向暗卫头领,语气恢复了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却字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
“一个刚遭雷击、穿着破烂嫁衣、赤着脚的‘疯女’,在这大雨滂沱的临川县城,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虫。给本王一寸寸地搜。”
“客栈、庙宇,废弃的民宅、医馆、甚至……乞丐窝。”
他顿了顿,如玉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如同猎手逼近的脚步,“特别注意那些……当铺,给本王盯死了。”
“是!”暗卫头领肃然领命,声音斩钉截铁。
“还有,”姬穆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动作优雅从容,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沉的算计。
“查查三天前,在京城朱雀大街给本王‘指点迷津’的那个算命先生,嵇停云。本王倒要看看,是真神算。”
“还是……别有用心,刻意将本王引到这滩浑水里。”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回那截断掉的丝绦上,指尖轻轻拂过参差的断口,语气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本王的凤目,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借’去暖手的。江棠舟……掘地三尺,也要把你和本王的玉佩,一起‘请’回来。”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急了,哗啦啦地冲刷着青石板路,也冲刷着这座小城白日里的喧嚣与尘埃。暗卫们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下,只留下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姬穆独自坐在灯下,温润如玉的脸上笑意依旧,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沉淀着冰冷的、如同捕猎前巨兽般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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