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似乎永无止境，冲刷着临川县城的每一条街巷，也冲刷着江棠舟疲惫不堪的身心。湿透的鞋踩下印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嵇停云身后，单薄的青色布衣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寒气如同无数细针往骨头缝里钻。饥饿感像一头蛰伏的野兽，在胃里翻搅，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嵇停云所谓的“下一处”是哪儿，她不知道，而身后那无形的追捕压力，以及嵇停云身上那股令人无法忽视的的静谧，像两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麻木前行。那把半旧的墨兰油布伞被她紧紧攥着，仿佛是她与这冰冷世界唯一的连接物。
嵇停云的步伐依旧平稳，青色布袍在雨幕中仿佛自带屏障，水渍不侵。他似乎对临川的布局了如指掌，带着她七拐八绕，专挑偏僻无人的小巷。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处能俯瞰临川县码头的废弃货栈二楼。
货栈早已破败不堪，窗户破损，冷风裹挟着水汽呼呼灌入。从这里望去，浑浊的临川河在雨幕下翻滚着黄色的浪涛，几艘大小不一的货船停靠在简陋的码头边，在风雨中摇晃。码头工人们穿着蓑衣，在泥泞中艰难地装卸着货物。吆喝声，号子声被雨声打得断断续续。
“看那艘。”嵇停云的声音穿透风雨，指向码头最外侧一艘中等大小的乌篷货船。
船体吃水线很深，显然满载。几个穿着绸缎短褂，看着像管事模样的人，正撑着伞，与船老大模样的人站在船头低声交谈着。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不时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漕帮‘顺风号’，挂的是运桐油的旗。”
嵇停云平淡地陈述，“桐油清亮如水，遇水则浮。可你看那船舷吃水处，水线浑浊泛黄，沾着的泥浆，是上游‘黑泥滩’特有的赤铁矿粉。”
江棠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雨水冲刷着船舷，确实能看到一圈与周围浑浊河水颜色略有差异的、更偏暗红褐色的污迹。
她不懂航运，但嵇停云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角落。
模糊的记忆碎片翻涌，那是更久远之前……似乎有人也曾站在高处，俯瞰过类似的码头，分析过船只的吃水、货物的痕迹……为了什么？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她用力甩头，将那烦乱压下，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所以……里面不是桐油，是粮食？”
“新粮。”嵇停云肯定道，目光依旧锁定那艘船。
“桐油的重量，远不及同等体积的新谷。这船吃水太深，不合常理。且昨夜城外那锅漂着厚油花的粥，用的是新米。临川官仓的账册上，却只有陈谷。这船，便是耗子洞里搬出来的“新谷”。”
他顿了顿，视线转向码头入口处那条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主路。
“耗子的耗子洞不止一个。偷粮的耗子，总得把粮食运出去，换成真金白银。这‘顺风号’，便是其中一条鼠尾巴。”
江棠舟看着那艘船，又看看码头上忙碌却麻木的工人，还有那几个神色紧张的管事。蛀空的仓廪，漂油的粥锅，偷运的新粮，这桩桩件件临川的污秽，像一张巨大的粘稠的网。让她本能地感到厌恶和一丝……冰冷的熟悉感带来的烦躁。
她只想找个干燥暖和的地方，填饱肚子，然后……
然后呢？她不知道。自从被那道紫雷劈了后，她的脑子总是涌起各种奇怪的记忆，身体各项机能也比吃了十八年粗食杂食孱弱时期身体，大幅提高。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很轻，却浑身有力。飞檐走壁舞刀弄剑都行。可换了一身神盈气清的身体，她的思想却是一团乱麻，以致于她也不清楚，她到底要做什么。
在她神思恍惚之际，码头入口处，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传来
几匹神骏的高头大马踏破雨幕，疾驰而来，马蹄溅起大片的泥浆。当先一匹通体漆黑、四蹄踏雪的骏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青年。
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几缕墨发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却丝毫不显狼狈。他身姿挺拔如松，即使在疾驰中也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矜贵。
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此刻锐利如鹰隼，冰冷地扫视着整个码头，仿佛在搜寻着什么极其重要的猎物。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子，如流淌过小山的山棱，不紧不慢的滴落，那张薄粉的薄唇紧抿，勾勒出一条冷硬的线条。
他拉了拉手中的缰绳，示意停下。微风吹过他的身侧，更显得他玉质天成。而他身后跟着数名气息沉凝、眼神精悍的护卫，人人佩刀，雨水顺着刀鞘流淌，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瞬间让喧闹的码头为之一静。
工人们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畏惧地看着这群明显身份不凡的不速之客。
姬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精准地扫过停泊的每一艘船，最终，也落在了那艘吃水颇深的“顺风号”上。他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围起来。”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几名护卫立刻翻身下马，动作迅捷如豹，瞬间散开，隐隐将那艘乌篷货船围在了中间。船头那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货栈二楼
江棠舟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是……那个玉佩的主人。
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藏进更深的阴影里。然而，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力道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别动。”嵇停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旧平静无波。他甚至没有看楼下剑拔弩张的场面，深潭般的目光依旧落在姬穆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
姬穆并未下马，他端坐马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几个抖如筛糠的管事。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用那双冰冷的桃花眼，一寸寸地扫视着船体、货物、以及管事们惊恐的脸。
“这船，”
他终于开口，声音温润依旧，却浸透了寒冰
“运的什么？”
“回……回大人……”为首一个胖管事牙齿打颤，强作镇定，“是……是桐油，上好的……桐油！”
“桐油？”姬穆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他微微侧头，对着身边一个护卫示意了一下。那护卫心领神会，猛地拔出腰刀，寒光一闪，精准地刺向船舷上一个盖着油布的货堆。
“嗤啦！”
油布被划开一个大口子
没有桐油那特有的刺鼻气味涌出。倾泻而下的，是黄澄澄、饱满圆润的新谷。
在雨水的冲刷下，散发着粮食特有的，清新醇厚而诱人食欲的气息。
见此情形，围观的众人纷纷面面相觑，而管事的人更是抖成了筛糠。
“啊！”
管事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码头上死寂一片，只有雨水冲刷谷粒的沙沙声。
姬穆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冰冷和一种被冒犯的震怒。他勒紧缰绳，骏马不安地踏着步子。
“这是桐油？”他声音低沉，如冰冻三尺的泉水破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官仓硕鼠，偷天换日，竟敢用赈灾的新粮，冒充桐油私运！谁给你们的狗胆？！”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那几个瘫软的管事，威压如山般压下。
一道清越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然笑意的声音，突兀地穿透了雨幕和下方的紧张气氛，清晰地响起：
“殿下息怒。耗子偷粮，不过是为了一口吃食。真正该问的，是这临川城里，是谁开了洞，又是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硕鼠横行？”
声音来自废弃货栈二楼。
姬穆瞳墨色的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破败的窗洞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清瘦颀长的青色身影。
只见嵇停云站在那里，宽檐箬笠下，露出一张清俊得不似凡尘的脸庞。雨水顺着他箬笠的边缘滴落，他却仿佛置身事外，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地迎上姬穆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翻涌着惊怒与探究的目光。
而在嵇停云身后半步的阴影里，一道穿着湿透青色粗布衣裙、脸色苍白、眼神中带着震惊，茫然和一丝无法掩饰恐惧的纤细少女身影，也落入了姬穆的视线。
江棠舟！
姬穆的呼吸瞬间一窒，温润的表象彻底碎裂，眼底深处翻涌起骇人的风暴。
他苦苦追寻的目标，盗取“凤目”玉佩的小窃贼”，此刻竟然和那个引他来临川，处处透着诡异，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算命先生站在一起。
“嵇先生。”姬穆的声音冷淡如冰。带着刻骨的寒意。他握着缰绳的手背上，目光死死锁住嵇停云，眼神中蕴含着看不见的情绪。
嵇停云微微颔首，姿态从容，仿佛只是打了个招呼：“殿下，又见面了。看来临川的耗子洞，也污了殿下的眼？”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泥水中倾泻的新谷，又落回姬穆那张冷漠又俊俏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殿下与其在此震怒，不如想想，这满仓新粮被蛀空替换之时，临川的县令大人，又在何处高卧？这‘顺风号’的船引，又是谁人加盖的官印？”
他轻轻抬手，宽大的青色袖袍在风雨中拂动，指向码头通往县衙的方向，动作优雅却带着致命的指向性。
“洞已现，鼠已惊。殿下何不……直捣鼠穴？”
话音落下的瞬间，姬穆眼中杀意浮现，他几乎要立刻下令将楼上二人擒下。然而，嵇停云的话却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被愤怒充斥的头脑。
粮仓账册、官印、县令江鑫……这背后牵扯的，绝不仅仅是几个小管事。
这个嵇停云，是在逼他立刻去动临川县令，搅动更大的浑水。而他，确实需要这临川县令的口供，撬开这贪墨大案的缺口。
电光火石间，姬穆强行压下汹涌的杀意和夺回玉佩、抓住江棠舟的冲动。他深深地看了楼上一眼，目光在嵇停云平静的脸上和江棠舟惊惶失措的面容上狠狠剐过，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进骨髓。
温润的笑意重新浮现在他唇角，却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
“好，很好。”他重复着，声音轻柔得可怕。
“嵇先生指点得是。本王，这就去会会那临川的父母官。”
他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玄色锦袍在雨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
“留下两队人，一队封船拿人，一队……”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再次扫向货栈二楼破败的窗口。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钉入风雨之中：“给本王请江小姐在此稍候，本王处理完‘鼠患’，自会亲自来“接”她。”
“至于嵇先生……”
姬穆的声音带着一丝刻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警告： “本王劝你，莫要再插手本王之事。否则……”
未尽之语，是**裸的威胁。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带着几名心腹护卫，策马朝着县衙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碎泥泞，溅起大片水花。
码头瞬间被肃杀的气氛笼罩。一队护卫如狼似虎地扑向“顺风号”和那几个瘫软的管事。另一队则迅速散开，将废弃货栈团团围住，长刀出鞘半寸，寒光闪烁，冰冷的视线死死锁住二楼窗口，如同围猎的群狼，只待一声令下。
货栈二楼
江棠舟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楼下是虎视眈眈的护卫，姬穆临走前那“亲自来接”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枷锁套在了她的脖子上。而身边这个神秘的嵇停云……
她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充满了惊疑恐惧和一丝被利用的愤怒：“你故意的！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看到我？你想用我拖住他？！”
嵇停云缓缓收回望向码头的目光，转向她。箬笠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依旧平静，映着她狼狈惊惶的模样。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
“江县令，”他只是淡淡地陈述，声音穿透风雨，“快完了。”
他微微侧身，宽大的袖袍再次无风自动。这一次，并非指向县衙，而是指向货栈后方，临川河浑浊汹涌的河面。
“该走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通知她该换个地方避雨。
江棠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货栈下方靠近河岸的阴影处，一艘毫不起眼的、仅容两三人的破旧小舢板，不知何时静静停泊在那里。
一个戴着斗笠的佝偻船夫，如同泥塑般坐在船尾，对楼上的对峙和码头的混乱视若无睹。
“……”江棠舟看着那艘小破船，又看看楼下围得水泄不通的护卫，再看看嵇停云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
这怎么走？跳下去喂鱼吗？
蟠龙玉佩：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回家～
江棠舟：好了，咸鱼躺等着被砍成臊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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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轮回篇|青伞玄衣雨中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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