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鲛人血肉为膏,可铸长生烛……”
净居殿中香烟袅袅,金身佛像之下,梁帝萧衍凝立良久。他指尖徐徐抚过谶书上殷红的朱砂篆文。
梁帝并未回头,目光仍停留在谶书之上,对殿中跪伏的三位皇子说道:“缘觉,此番南下微服,由你来率领。切记,要在暗中查访鲛人踪迹,以免走漏风声。”
此话一出,三皇子萧纲的眼神中随即划过一丝郁色,宽大衣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膝头的衣料。
这一切,都不留痕迹地落在一旁的四皇子萧续眼里。他心一横,跪着上前一步:“父皇,这谶书分明是三皇兄寻获,为何要让二皇兄主导?”
二皇子萧综看着萧纲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低声附和道:“父皇,这……确实有失妥当。”
梁帝这才缓缓转过身,垂眸俯视着他们,声音沉静却不容置疑:“朕意已决,诸郎照办即可。”
“……”
果然,父皇终究还是最偏宠他……
“儿臣领旨。”
萧纲率先伏身应声,打破了殿中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垂首的姿态恭敬无比,却让身旁的萧续与萧综皆是一愣。
梁帝萧衍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指节捋过苍髯,似叹未叹:“朕时日已不多,此事……不容有失。”
“诺。”三人齐声相应,依礼退出净居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掩合,将天光与佛前香火一并隔绝。梁帝转身,仰头迎上佛像低垂的悲悯眼眸,眼中交织着难言的复杂。
甫一踏出殿门,萧续便不满地瞥了萧综一眼,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萧综沉吟片刻,转向萧纲,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试探:“四果,我无意……”
“父皇既命二皇兄主理,我们遵旨便是。”萧纲打断他,唇角牵起一丝勉强的微笑,“我也好落得个清净。”
“若你愿意,此次行动,依然由你……”
“不必。”萧纲语气决绝,说罢即刻转身离去。
唉!我与他之间,只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
萧综独自留在原地,望着他那渐行渐远、最终隐没于宫墙深处的背影,默然良久。
皇命已下,纵有千般不甘,也只能暂压心底。三人各怀心事,匆匆整装南下。
不过旬日,一艘其貌不扬却自有风骨的商船便自建康码头启航,沿江入海,最终驶入南海深处。
无垠碧海之上,三位皇子并肩立于航行中的船舷。
海风拂过,衣袂翻飞,勾勒出三人迥然不同的气质:萧综面容冷峻,目光如刀;萧纲眉目疏朗,宛若谪仙;萧续身形魁梧,气势犹如沙场悍将。真可谓是龙生九子,禀性各异。
看着眼前的浩瀚无边,萧续咂了咂嘴,眼中贪光闪烁:“听闻鲛人容貌姣好,若能携回一二,日夜相对……嘿!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你这老毛病又犯了?”萧纲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萧续嘿嘿一笑,凑近了些:“我本就是个大俗人,可比不得三皇兄你——活脱脱圣人般的模样!”
萧纲白了他一眼,懒得接话。甲板上一时只剩下海浪拍打船舷的声响。
一旁始终沉默的萧综却突然开口,语气犹疑:“传闻鲛族早已灭绝,三皇弟你这消息可靠么?”
萧续闻言,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小声嘟囔:“可不可靠的,父皇既已定夺,何须你来质疑?”
“六真,不得无礼!”萧纲立即出声制止,随即转向萧综,语气笃定:“二皇兄放心,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萧综正欲开口,恰在此时,一阵清越如银铃般的笑声自船舱角落传来,打断了他的话头。
“诸位皇兄来南海游玩,这等有趣之事,竟都撇下我?”那声音带着娇嗔,由远及近,“怎么忍心嘛?”
三位皇子闻声愕然转头——
只见年方十三的永嘉公主萧玉嫕身着浅碧轻绡,自舱廊摇曳的光影间翩然步出。她纤手轻挽身后淡橙烟罗披帛,歪头将兄长们逐个打量,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笑意。
“阿嫕,你又胡闹。”萧综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萧纲上前一步,眉头紧锁:“你可知此处何等凶险?不在宫中安分待着,竟敢私自潜上船——莫非又要存心惹得母妃日夜悬心?”
萧玉嫕却不以为意,努了努嘴:“三皇兄何必这么凶嘛?如今可是已经在南海了,若是要送我回去——怕是难啦!”话音未落,她已跃至萧综身侧,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仰脸笑道:“横竖有二皇兄护着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综原本冷冽的眉目倏然柔和下来,指尖极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低声道:“好∽”
他指尖的温存尚未从她发间褪去,四周空气却骤然凝固——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道沉浑如钟的喝问自海天之间轰然炸响:“何人胆敢擅闯南海禁域?”
余音未落,天色陡变。
浓云如泼墨翻涌,电光似银龙撕裂苍穹,惊雷碾过滔天巨浪,狂风裹挟暴雨倾泻而下。商船在怒涛中剧烈颠簸,恍若一片无助的枯叶。
萧玉嫕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失控地向后倒去,腰肢重重撞上船舷,剧痛瞬间炸开!咸涩的海风裹着雨水扑打在脸上,下方墨蓝色的深渊在她眩晕的视野中疯狂翻涌——
就在她即将坠入狂浪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二皇兄……”她颤声哽咽,泪水混着雨水滚落。
“别怕。”萧综臂上青筋暴起,将全身力量都贯注于紧扣的五指之间。
另一侧,萧纲下意识欲要上前,却被萧续轻轻拢住手肘。萧续冲他微微摇头,眸中尽是深意。
萧纲身形一顿,眼底波澜渐息,终是默然立定。他沉吟片刻,终究忍不住又向前迈了一步。
刹那间,一个巨浪轰然拍上船舷,船身剧烈倾斜,二人顿时失去平衡,一同滚向甲板角落。
萧综眼角的余光扫过这混乱的一幕,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寂灭的冷笑。
此刻,箍住他手臂的巨浪力量骤增,臂力即将耗尽。他眸光骤然一凛,用尽最后气力将萧玉嫕向甲板抛去——
“二皇兄——!”
她重重跌落在湿滑的木板上,立刻挣扎着扑向船舷嘶声哭喊。
然而墨色的浪涛只翻滚一瞬,便吞没了那道孤绝的紫色身影,海面只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泡沫。
就在这悲怆欲绝之际,一阵幽邃空灵的埙声,竟自那吞噬一切的深海之中,悠悠传来。
埙声所至,咆哮的巨浪竟如被无形之手抚平,滔天凶戾渐次消散,化作万顷柔波。霎时间乌云四散,天光骤开,灿烂金辉倾泻海面。
风浪虽平,甲板上的气氛却依旧凝固。
萧纲目光微沉,扫过惊魂未定的船工们,随即向萧续无声抬手。
萧续会意,利落举起宝剑,厉声喝道:“你们还不快滚!”
众人如蒙大赦,屏息敛目,迅速无声地退入了船舱,将这片弥漫着无形硝烟的甲板留给了三位“贵人”。
待到闲杂人尽去,萧玉嫕猛地挣脱了他方才搀扶的手,目光如刀子般扫过默立如钉的两位皇兄,最终怒不可遏地诘问:“你们——刚才为何不及时上前来救我们?不然二皇兄也不会……”
萧续被这质问刺中,猛地暴喝出声:“你吵什么!刚才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天灾来得这么突然,我们自身都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萧玉嫕侧身冷睨。
萧续瞥了一眼沉默的萧纲,未尽之语化作一声冷哼。
父皇偏宠他也就算了,连我这一母同胞的皇妹也……
萧纲黯然垂眸,视线落在甲板斑驳的水痕上,低声道:“世人皆言十月怀胎……可当年吴淑媛,仅七月便诞下了二皇兄。”
“那又如何?他永远是我的二皇兄,大梁的豫章郡王!”萧玉嫕目光扫过二人,语气决然,“你们莫不是见二皇兄深受父皇喜爱,心中不服,才编排出这等莫须有的瞎话来?”
“我们编排?这事宫里谁不——”
“六真!”萧纲猛地打断了他。
“若今日之事我如实禀报父皇,二位皇兄猜,父皇会作何感想?他平生最忌讳的,可正是兄弟阋墙、骨肉相杀!”
此话一出,瞬间点燃了炮仗一样的四皇子。
他面色骤然铁青,猛地欺身上前,指尖几乎戳到萧玉嫕眉心,厉声喝道:“此事与你有何干系?区区稚女,安敢置喙兄长之事!”
萧玉嫕竟不退反进,莹白额头迎向他的指尖,眼中毫无惧色:“皇兄不妨现在就试试——看我到底敢,还是不敢!”
空气霎时间杀机暗涌。僵持中,萧纲上前一步,将手轻轻按在萧玉嫕肩头。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此事闹到父皇跟前,我或可无所谓,但只怕……会牵连远在建康的母妃。”他指尖微微用力,声音压的更低。“母妃能有今日地位,旁人或许不知其中艰辛,但你……应当最是清楚。”
萧续见状,也顺势放软语气,温声劝诱道:“阿嫕,三皇兄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你定要胳膊肘往外拐,又是何苦?”
“母妃……”萧玉嫕眼睫低垂,轻声呢喃。周身锐气悄然消散,肩线微微松弛,显出一丝挣扎。
萧纲凝视着她骤然柔软的神色,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俯身凑近她耳边:“阿嫕,二皇兄已逝,此事已成定局。但我们活着的人还得继续,难道要为一个已死之人,赔上自己的一切?”
“可他是为了救我才会……”她的声音哽咽。
“二皇兄舍身取义,我由衷敬佩,也与你一般悲痛。”萧纲的声音低沉下去,他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臂,目光却扫向一旁的萧续,“可你别忘了,你身边不只有他。”
“还有我们。”萧续适时上前一步。
望着眼前两人,萧玉嫕眼底通红,她张了张口,却终是沉默。
“记住,”萧纲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格外凝重,“若父皇追问,你只需咬定,二皇兄是不幸失足落海……”
“……”
二皇兄,今日之事是我对你不住,欠你的,来生再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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