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剧烈的头痛，像有凿子在敲打太阳穴，将萧综从无边的黑暗拖回现实。
肌肉酸痛不已，他强撑着支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粗砺石墙，海草屋顶，一张木桌，一张旧渔网。简陋得刺目，与他记忆里建康城的雕梁画栋，撕裂成两个世界。
他低头，看见身上陌生的鱼皮衣服，皮质粗糙，却异样轻软。记忆的最后，是墨色巨浪，是萧玉嫕撕心裂肺的哭喊，是兄弟们冰冷的脸，是海水灌入肺腑的窒息与绝望。
我为什么没死？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咬着他的理智。
“吱呀——”
门轴轻响。萧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目光如电射向门口——逆着海光，一道瘦削的身影静立。青衣素裳，乌发仅以木簪绾起，手执一柄陶埙。
她缓步走近，面容在光影中愈发清晰：皎月面，鹅蛋脸，好似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
“醒了？”
这绝非普通渔女！ 萧综心底警铃大作。建康贵女万千，无一人有这般空灵神秘、又隐含危险的气质。他压下惊涛骇浪，几乎是本能地，眼底瞬间切换成漫不经心的笑意，风流姿态无懈可击。
轻浮，是他最惯用的面具。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他曼声吟道，目光却如钩，锁住她每一寸细微反应。
“我救了你。”
“哦？”他挑眉，笑意盈满探究，更是致命的试探，“我坠入的可是万丈深海，女郎……如何救得？”他刻意强调了“万丈深海”四字，等着看她如何编织谎言。
她迎着他的目光，双手交叠于胸前，姿态疏离依旧：“那日出海采珠，见你被浪推到礁石缝隙间，便将你拖回。”她微微歪了歪头，“否则，你哪来机会在此同我说话？”
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谎言。她的手指纤尘不染，而那阵曾平息风浪的埙声，也绝非幻觉。她似乎无意遮掩这漏洞，仿佛在说：是的，我有问题，但你又能如何？
萧综心底冷笑，却倏然敛容，郑重一揖。属于大梁豫章郡王的气度瞬间回归：“在下萧综，小字缘觉。蒙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还未请教女郎芳名？”
许是被这郑重一揖所惊，她愣了半晌方才回应：“沉酣。”
沉酣…… 他在心中默念。人如其名，沉静如谜。
此时，一位白发老者拄着拐杖走进来，问道：“阿酣，今日可是朔望，祭海大典需要用到的彩船灯备妥了没有？”
彩船灯？祭海？萧综心念电转。机会来了！ 这正是探查此地虚实的绝佳切入点。
他脸上立刻换上温良谦和的表情，上前自然搀住老者：“老父，小子外乡人，初来贵宝地。不知这彩船灯是何等盛事？可否为小子讲解一番？” 演技精湛，无缝切换。
沉酣静立一旁，看着这个男人精湛无比的表演，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掠过她眼底。
老者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萧综：“我们这放彩船灯啊，是为了悼念……那些逝去的亲人。”他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啧啧！真是稀奇！小老儿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外乡人哩！”
头一回见外乡人？
萧综目光一凝：“莫非这里竟是五柳先生笔下的一处世外桃源？那何不劳烦老父带小子四处见识见识？我也好入乡随俗，避免做个睁眼瞎呀！”
老者被他这番话逗得开怀大笑，虽不知他口中的‘五柳先生’是谁，却还是点头应允：“好，你随我来，正好一同去看看祭祀大典。”他眼中掠过一丝狡黠，“不过嘛——作为交换，你也得同我说说你们内陆的风土人情，叫我这把老骨头也开开眼界。”
“却之不恭。”萧综双手一揖。
老者若有所思地瞥了萧综一眼，随即将手轻轻一抬。
萧综立即会意，上前稳稳搀住他的手臂，一同向门外走去。始终沉默不语的沉酣，也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
三人沿小径向渔村深处走去，渔村正为晚间将行的祭海大典而忙碌，人群往来穿梭，欢声笑语不绝。然而，这热闹仿佛与萧综无关，竟无一人将目光投向他这个突兀的外来者。此情此景，令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真实感，悄然弥漫于他的心底。
这情形，不免太过奇怪。
行至转角处，两位容貌灵秀的渔家少女并肩走来，她们目光盈盈地望向萧综，带着少女的羞涩与好奇，低头窃窃私语，不时掩唇浅笑。
萧综却只淡然一瞥，目光未曾多留，依旧从容地搀扶着身旁的老者前行。
老者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微笑，突然开口：“小老儿瞧着阿郎气度不凡，倒像是有些来历的人，怎么会流落到我们这偏僻小岛？”
“唉！老父有所不知！”他长叹一声，“久闻南海风光旖旎，晚辈特来游赏。不期忽遇风暴，为巨浪所卷，流落至此，幸得这位女郎出手相救。”言罢，他悄悄瞥了沉酣一眼。
“哦？竟有这等奇事？能在那种情况下生还，阿郎真是福大命大啊！”老者叹道。随即目光在二人身上稍作流转，话锋一转，含笑问道：“不知阿郎可曾娶妻？”
萧综愣了一下：“尚未。”
老者随即绕着萧综踱了一圈，将萧综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眼中闪过促狭的光，啧啧笑道：“阿郎若是有意，不如就留在这岛上，与阿酣结为夫妇怎么样？正好也全了这一段佳人救才子的佳话呐！”
此话一出，萧综与一旁的沉酣耳根顿时烧得通红。
“阿翁！您……您又胡吣什么！”她扭身夺路而去。
他下意识地望向她匆匆远去的背影，微微一怔，心中一丝异样悄然划过。
“阿郎意下如何？”老者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含笑追问。
萧综蓦地回神，露出了一个略显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老父真会说笑。我与沉酣女郎素昧平生，怎好……怎好如此乱点鸳鸯谱？”
老者豁达地摆摆手：“诶，感情之事可难讲。小老儿瞧着，你们二人般配的很！”
萧综：“……”
老者见他这般，心知不好再多言语。遂眯眼笑了笑，拄着杖转身向前踱步而去。
— —
暮色浸透海平线时，祭海大典于海陆交界处庄重开启。篝火熊熊，渔民们面色肃穆，向着浩瀚海洋跪拜祈祷。
祭坛中央供奉的并非寻常三牲，而是一枚约一掌大小、置于贝盘之上的玄青鳞片，幽光闪烁，流转着奇异的光芒。
萧综静立于人群边缘，目光不时瞥向远处的沉酣。她独立于众人之外，手持陶埙，神情淡漠得如同一个旁观者。
当主祭老者高举鳞片，吟诵起古老祷文时，萧综的呼吸骤然一滞——
那，那是……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锁在那片玄青鳞片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段关于鲛人鳞片的古籍记载瞬间闪过他的脑海。
他心念电转，迅速戴上一贯的伪装，故作好奇地扬声道：“老父，小子见识浅薄。今日祭典不敬天地，不敬鬼神，为何独独供奉这一枚鳞片？”
身旁的老者捋须答道：“这可是海神鳞片，又不是凡物。”
“海神鳞片？”萧综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意，顺着话头试探，“我看这纹路……倒像是古籍中提及的鲛人鳞？”
“鲛人”二字刚落，萧综便觉周遭声响戛然而止。他霍然回首，只见方才还在忙碌的村民，此刻竟全部静止，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锁定在他身上，毫无生气。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窜起，直冲发梢——这地方，绝对有诡！
“鲛人？”老者侧过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疑惑，“阿郎哪里听来的这等说法？”
萧综强压下心中翻涌的忧惧，转头轻声应道：“确是古籍所载。但据传鲛人早在秦时便已绝迹，此处又怎会现其鳞片？况且……”他目光再度扫向祭坛，沉吟道：“看这枚鳞片不像普通鲛人所有，倒好似……”
老者用拐杖顿了顿地，打断道：“这可是我们岛上世代供奉的神鳞，别在这瞎猜！”
萧综随即缄口不言，唯目光陡然幽深了几分。
突如其来的风暴、神秘埙声、不似凡尘的采珠女、还有这鲛人鳞片……这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正值若有所思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自旁响起：“阿郎对鲛人倒是了解的很呢！”
他蓦然回首，只见沉酣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身侧，正静静看着他。
萧综心头微凛，面上却谦和一笑：“不过是从些残卷轶文中看来，浅见陋识，让女郎见笑了。”
沉酣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唇角微弯：“到底是读书人，见识多。”
……
言谈间，喧嚣渐渐平息，众人捧着彩船灯，踏着细软的沙，默默走向大海。
他们俯身将灯放入海中，小心点燃烛火，随后双手合十，低声诉说着对逝去亲人的思念……与对“海神”的敬意。
身为外客，萧综本无灯可放，只得静立旁观。
一旁的沉酣见此，默默地走到他的身侧，将自己手中那盏灯轻轻地递给他。
“你呢？”
沉酣未发一语，只凝望着盏盏水灯随波漂流。
捕捉到她眼底的黯然，萧综心头一动，仿佛感受到她正借由这些漂流的水灯，映照着自己漂泊的命运。
或许……她和我一样，同是天涯失意人。
萧综正望着沉酣出神，日间那两名渔女怯生生地走上前来。
其中一人面泛红霞，声如蚊蚋般问道：“阿郎……想必并非本地人？不知……可曾婚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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