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后,白知予的父母把《夜琴》原作还给他,说:“这是知予遗嘱里指定的遗物。”
云笙抱着那幅血迹早已干涸的画,像抱着一具被时间抽走温度的身体,回到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小复式。
天台风很大,迷迭香全枯了,枝干像被盐霜杀死的候鸟,僵直地指向天空。
他把画立在客厅墙头,自己坐在对面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暖气片,整夜不睡。
头七那天,他把手机关掉,拔掉门铃,锁掉邮箱,甚至用胶带封住了猫眼。
然后他去了城北的批发市场,拖着一只带滚轮的购物篮,买回五十张粗麻布、两桶钛白、十桶炭黑、一箱松节油、一箱亚麻仁油、一整袋猪鬃笔。
结账时老板娘问他:“小伙子,你要开工厂啊?”
他笑了笑,声音哑得像砂纸:“对,造梦工厂。”
回家第一夜,他把所有画布一张张排在客厅地板,像铺巨大的白色铁轨。
他把《夜琴》挂在最尽头,用射灯直打,让画里的人永远处于舞台中央。
第一幅画,他只画手。
凌晨两点,他跪在布前,提笔先调钛白,再加一点钴蓝,让指尖透出月光。
他画了七个小时,十根手指,每一根都在降E小调最汹涌的那一拍上悬停。
画完,他把额头贴在画布上,颜料沾了满脸,像给自己戴了一张湿漉漉的面具。
第二幅画,他画侧脸。
从眉弓到鼻梁再到下颌,他用刮刀挑出极细的高光,像给一座被海水侵蚀的礁石重新装上灯塔。
他画到嘴唇时突然崩溃,把整管猩红挤在调色板上,用刀背狠狠碾压,颜料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吱呀声。
最后,他把那团猩红全部刮掉,只留下一抹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玫瑰色,像被吻过的痕迹。
第三幅画,他画闭眼像。
画布两米乘一米八,他站在凳子上,用最大号猪鬃笔,从头顶开始铺色。
睫毛部分,他换成最小号貂毛笔,一根一根描,每描一根就停一次,像在给琴调弦。
画完时,天已经黑透,他抱着膝盖坐在画前,对着那双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说:“你看,我替你守夜。”
第四幅,他画锁骨。
那里曾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像不小心滴上去的墨点。
他用了三种黑:象牙黑、葡萄黑、煤黑,才终于调出那颗痣的温度。
第五幅,他画膝盖。
他记得白知予练琴时习惯左腿点地板,右腿稳如船锚。
他把膝盖骨画得微微发光,仿佛下一秒就会抬起,踩下那个不存在的延音踏板。
第六幅,他画雪鹭胸针。
他把真正的胸针别在自己衣领,每天画一点,画完最后一笔时,他把胸针摘下来,用红线串起,挂到脖子上。
金属边缘已经锈出细小的齿口,每次低头,那些齿口就咬住他的锁骨,像提醒他:你还活着。
第七幅,他画事故现场。
他凭记忆复原舞台,复原那架被砸断中弦的三角琴,复原顶灯扭曲的金属骨架。
他甚至在画布右下角用极细的笔蘸血一样的猩红,点出几滴飞溅形状。
画完,他跪在布前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第八幅,他画自己。
画中的云笙站在观众席第三排,嘴巴微张,瞳孔里倒映着正在坠落的灯。
他给自己脸上加了第一滴泪,也是唯一一滴。
画完,他用刮刀把那滴泪刮掉,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凹痕,像被时间熨平的皱褶。
第九幅,他画迷迭香。
枯枝、干叶、碎土,他用灰绿调出濒临死亡的颜色。
画完后,他把天台剩下的迷迭香全部拔光,连根带土倒进垃圾桶,像替它们提前举行葬礼。
第十幅,他画空白。
整张画布只刷一层极淡的钛白,像被雪光漂过的黎明。
他在左下角用铅笔写:第十二月第二十号,之后把笔折断,断口刺进指腹,血珠滚在画布上,像一粒迟到太久的朱砂。
……
第三十幅,他画雪。
用纯白铺满,不留一笔纹理,然后拿砂纸打磨,直到画布表面出现细微的绒毛。
他把画挂在客厅正中央,对着它发呆,直到灯光在纯白上投出淡淡的影子,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
……
第六十幅,他画呼吸。
用喷枪把稀释后的钛白喷成雾状,落在炭黑底色上,像深夜窗玻璃上的热气。
他站在画布前,屏住呼吸,直到眼前发黑,才大口喘气,雾气与颜料一起颤动。
……
第七十三幅,他画回声。
……
第一百四十七幅,他画结束。
他把画布平放在地板中央,用最大号的笔,蘸满钛白,然后整个人跪上去,他再也拿不起画笔。
一个月后,邻居闻到味道,报警。破门时,云笙躺在最大一幅画中央,身边围满画像,最后一幅尚未完成,只画左眼,那眼里有天窗漏下的光,像坠落前的顶灯。警察抬走尸体时,在仓库角落发现泥塑雪鹭,被颜料反复覆盖,厚如铠甲,却仍保持展翅姿态。云笙没留遗书,只在最大画背面,用炭笔写一行小字:“我爱你”
BE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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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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