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西暖阁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凝如铁的压抑。
沉水香的烟气袅袅盘旋,带着一丝甜腻的腐朽气息,如同这深宫本身,华丽之下暗藏死寂。
云初见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软榻上,一身素白寝衣,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
几缕碎发拂过光洁的额头,在烛火映照下,勾勒出少年人独有的清俊轮廓,却也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透明。
他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佩,无意识地在掌心摩挲,琥珀色的眸子低垂,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卷北疆舆图上,却仿佛穿透了那密密麻麻的墨线,投向更遥远,更凶险的所在。
影七如同融入阴影的墨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榻前三步之外,单膝跪地,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股浸透寒意的肃杀。
“禀陛下,江南道巡察使团已于今日卯时离京。”
“吏部考功司郎中陈元清为巡察正使,都察院监察御史周子明为副使,随行吏员、护卫共一百二十人,兵部调拨的五百卫所军士已按旨意,在城外三十里处汇合,听候使团节制。”
云初见捻动玉佩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
他并未抬头,只淡淡嗯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
“赵庭和陈润达挑的人?”他问,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那条蜿蜒的界河。
“是。”影七垂首。
“陈元清为陈尚书族侄,素有清名,周子明乃赵都御史门生,以刚直敢言著称。”
“清名,刚直。”云初见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那弧度冰冷,未达眼底。
“江南道那滩浑水,要的不是清名,也不是刚直。”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如同深潭寒水。
“要的是能活着把东西带回来的本事。”
影七沉默,头垂得更低。
云初见的目光终于从舆图上移开,落在影七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影七。”他声音低沉。
“卑职在。”
“你说……”云初见的声音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玩味。
“陈元清和周子明,带着这一百多人,能活着踏入江南道几府几县,又能有几人活着把朕要的东西带回来。”
他沉默片刻,声音依旧平板:“江南道势力盘根错节,断指盟余孽未清,地方官吏豪强沆瀣一气,此行凶险万分。”
“凶险万分?”云初见轻笑一声,那笑声短促,带着点金属的冷感。
“是九死一生。”他缓缓坐直身体,素白的寝衣下摆拂过榻边,赤足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
夜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瞬间涌入,吹散了殿内沉闷的暖香,也吹动了他散落的墨发和素白的衣袂。
窗外,月色清冷,宫墙巍峨,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
“江南道的水,比任何人想的还要浑,还要深。”云初见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断指盟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真正从中牟利盆满钵满的,藏在京城,藏在那些朱门绣户,钟鸣鼎食的府邸里。”
他转过身,背对着月光,面容隐在阴影中,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蛰伏的猛兽。
“陈元清是陈润达的族侄,周子明是赵庭的门生。”他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
“他们此行,查的是江南道的账,动的却是京城某些人的根基。”
“那些人,会让这把刀……顺顺当当地砍下去吗?”
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
“不会。”
“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这把刀彻彻底底断在江南道。”
“让那些账本,那些证人,那些可能指向他们的线索……永远埋在那片富庶之地的淤泥里。”
“让陈元清和周子明,还有那些随行的吏员、军士……”云初见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寒风。
“变成江南道某处乱葬岗里,几具无人认领的枯骨。”
“或者干脆尸骨无存。”
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夜风穿过窗棂的呜咽声,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影七跪在阴影里,如同凝固的石雕。
云初见缓缓踱步,回到榻边,重新拿起那枚温润的白玉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
“这是一场注定要流血的折子戏。”他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慵懒,却更显残酷。
“若是能彻底根除江南道的蛀虫,朕九泉之下对他们也能有个交代。”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针,刺向影七。
“不过影七,你的刀,要磨得更利些。”
“等江南道的水被血染红,等那些毒蛇按捺不住的时候。”
“朕要你,把他们的七寸,钉死在朕的御案上。”
“卑职明白。”影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云初见挥了挥手。
影七无声叩首,身影如同墨汁融入夜色,瞬间消失在殿内。
暖阁内重归寂静。
云初见独自站在窗边,月光洒落在他素白的背影上,勾勒出孤峭的轮廓。
他摊开手掌,那枚温润的白玉佩静静躺在掌心,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秦卿许……”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琥珀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幽光。
“这把新刀,是时候……见见血了。”
他缓缓握紧手掌,玉佩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传旨。”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暖阁,声音清冷。
“宣秦卿许,即刻觐见。”
殿外阴影中,一个内侍的身影无声浮现,躬身应道:“是。”
云初见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江南道的方向。
那里,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拉开序幕。
而秦卿许这把刀,是会在血与火中淬炼成锋,还是在江南道的淤泥里,折断沉没。
他拭目以待。
紫宸殿西暖阁的烛火,在秦卿许踏入时摇曳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寒意惊扰。
肋下的伤处随着步伐牵扯出钝痛,他面色微白,却竭力维持着平稳,素色外袍下的脊背挺得笔直。
“草民秦卿许,叩见陛下。”他依礼下拜,动作因伤痛而略显滞涩。
“免礼。”云初见的声音从窗边传来,清冽如冰。
秦卿许起身垂首,眼角的余光瞥见窗边那道素白身影,墨发披散,赤足踏地,背对着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月光勾勒出孤峭轮廓,如同寒潭中的玉雕。
空气中龙涎香清冽,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冷意。
“伤如何了?”云初见未回头。
“谢陛下关怀,已无大碍。”秦卿许谨慎回答,深夜宣召,绝非问伤。
云初见缓缓转身。
琥珀色眸子在烛光下流转,目光如探针扫过秦卿许苍白的脸、缠绷带的胸口,最后落在他低垂的眼睑上。
“无大碍便好。”云初见踱步走近,素白衣摆拂过金砖。距离拉近,清冽龙涎香混合药草气息瞬间笼罩秦卿许。
“秦卿许。”
“草民在。”
“朕说过,三月初的会试,等着看你的卷子。”云初见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难辨的意味。
“是,草民定当竭尽全力。”秦卿许心头微紧。
“会试之前……”云初见声音拖长,带着奇异的停顿,“朕想带你去江南道看看。”
江南道!?
秦卿许瞳孔骤缩,心脏猛地一沉,肋下剧痛尖锐如刀刺。
江南道,那是什么地方。
是张三背后断指盟的巢穴,是醉仙楼那夜血腥的源头,是太后递出毒方之地。
是他险些丧命的龙潭虎穴。
陛下要带他去江南道?!
震惊与恐惧如冰水灌顶,他攥紧袖中手指,骨节泛白,才压下颤抖。
脸上强作平静,眼底惊涛却未逃过云初见鹰目。
“陛…陛下!”声音干涩颤抖,“江南道路途遥远,听闻、听闻近来匪患猖獗,断指盟余孽未清,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草民…惶恐!”
“断指盟?”云初见轻笑,短促如冰裂。
“朕知道。”
他倾身,呼吸几乎拂过秦卿许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重锤:“正因为有蛇鼠盘踞,朕才要去看看。”
“看看那些自顾不暇的官吏,是如何治下的。”
“看看那些安抚流民的豪强,是怎样割据的。”
他指尖凌空一点,似戳破虚妄:“更要看看,那夜醉仙楼的血,到底喂肥了哪些藏在暗处的豺狼。”
秦卿许浑身血液凝固。
醉仙楼,陛下竟主动提及。
那夜张三的毒箭、跳楼的剧痛、喉间滚烫的朱砂…瞬间撕裂记忆。
云初见的目光如手术刀,剖开他所有伪装:“你从那里逃出来,该比朕更清楚。”
“江南道的水有多浑,底下的东西…有多毒。”
秦卿许喉结滚动,冷汗浸透内衫。
他明白了陛下是要借他这亲历者的眼,去辨认江南道的魑魅魍魉。
“陛下!”声音带着急切的劝阻。
“断指盟凶残,江南道已成虎狼之穴,陛下安危关乎社稷…”
“朕意已决。”云初见打断,威压如铁幕落下。
他直起身,目光恢复疏离,声音平淡如叙常事:“半月之后,卯时初刻,西华门外。”
“轻装简从,不得声张。”
目光扫过他胸口:“半月,够你养好伤,骑马了吗?”
秦卿许咬紧牙关,肋下剧痛如烈火灼烧:“能!”
“很好。”云初见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
“回去准备。”
“草民…遵旨。”秦卿许深深一揖,声音艰涩。
转身走出西暖阁,殿门合拢刹那,他扶住冰冷宫墙,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冷汗涔涔,肋下如焚。
云初见的话如毒蛇缠绕心头。
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要他亲手去指认江南道的豺狼,可那些豺狼哪一个不是能将他撕碎的猛兽。
他抬头望向江南方向的夜空,漆黑如择人而噬的巨口。
他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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