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在秦卿许肋骨的隐痛与心头的重压下缓慢爬行。
他遵旨静养,按时服药,肋下断骨处愈合得比预想中快,缠裹的绷带已拆去大半,只余一层薄棉固定。
太医说,再有三五日,骑马当无大碍。
可心头的巨石,却一日重过一日,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寒光凛冽。
这日午后,难得的晴光穿透冬日厚重的云层,洒在冰冷的宫墙上,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秦卿许被内侍引至御花园深处一处临水的暖阁。
阁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早春的寒意。
云初见并未穿着厚重的龙袍,只一身玄青色暗云纹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束起,少了几分帝王的威重,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清俊疏朗。
他正站在窗边,手中拿着一把小巧的金剪,对着窗前一盆枝叶虬结的盆景,似乎在修剪着什么。
“草民秦卿许,参见陛下。”秦卿许依礼下拜。
“免了。”云初见头也未回,声音清冽平淡。
“过来看看。”
秦卿许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并非繁花似锦的景象。时值深冬,御花园中草木凋零,唯有几株耐寒的松柏点缀着苍翠。云初见面前那盆盆景,也并非什么名贵花木,而是一株虬枝盘错的梅桩。
只是,此刻枝头光秃秃的,不见半朵梅花,只有几片枯黄的叶子顽强地挂在枝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陛下……”秦卿许有些不解。寒冬腊月,哪里来的梅花可赏?
云初见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疑惑,手中金剪轻巧地落下。
咔嚓。
一声清脆的微响。
一段约莫半尺长、带着两片枯叶的细枝,被他干脆利落地剪了下来。
秦卿许心头微微一跳,那枝条虽枯,却也是这寒冬中难得的生机,就这样剪了?
云初见捏着那截枯枝,指尖白皙,与枯枝的灰褐色形成鲜明对比。
他转过身,琥珀色的眸子落在秦卿许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审视。
“认得这是什么?”他问,声音平淡无波。
“回陛下,是……梅枝。”秦卿许谨慎回答。
“梅?”云初见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寒冬腊月,哪来的梅?”
秦卿许语塞,寒冬腊月,梅花未开,这不过是盆枯枝老桩。
“它本该在腊月凌寒独放,傲雪欺霜。”云初见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指尖捻动着那截枯枝。
“可如今,时令已至深冬,它却连个花苞也无,只余这枯枝败叶,苟延残喘。”
他目光扫过窗外萧瑟的园景。
“这御花园,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暖房熏蒸,精心养护,只为求得四季如春,繁花似锦的假象。”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他指尖微微用力,枯枝上那片枯黄的叶子被捻碎,化作齑粉飘落。
“暖房里的花,开得再艳,也经不起一丝寒风。”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针,直刺秦卿许眼底深处。
“就如江南道那些所谓的富庶之地、鱼米之乡。”
“赋税年年拖欠,灾情年年哭诉,官吏俸禄拖欠,府库年年空虚。”
“可地方豪强的园林宅邸,却一年比一年奢华,宴饮歌舞,夜夜笙歌。”
“这虚假的繁荣,如同这暖房里的花,经不起半点查验。”
“朕要的,不是这暖房里开出来的假花。”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要的,是真正能在寒冬腊月里,凌霜傲雪,开出花来的梅。”
“哪怕它枝干虬曲,哪怕它只开一朵,那也是真的。”
秦卿许心头剧震。
江南道那些表面上的富庶,如同这暖房里精心培育的假花,经不起风雨。
而云初见要的,是能真正在寒冬中绽放的、真实的生命力,哪怕它艰难,哪怕它稀少。
然而,秦卿许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并非不认同江南道积弊深重,也非不同情北疆将士与京畿流民之苦。
但作为秦家子弟,他自幼耳濡目染的,是商贾之道,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是水至清则无鱼的生存法则。
“陛下……”秦卿许喉头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稳的辩驳之意。
“寒冬腊月,万物凋零,此乃天时循环,非人力可强逆。”
“梅开傲雪,固然可贵,然其绽放自有其时,强求寒冬之花,恐拔苗助长,反伤其本。”
他抬起眼,目光迎向云初见锐利的审视,带着一种商贾世家特有的、对现实复杂性的认知。
“江南道积弊,非一日之寒,赋税短缺、府库空虚,固然有官吏贪墨、豪强盘剥之故,然亦有其根源。”
“江南道乃大雍赋税重地,历年加征,百姓负担日重。”
“去岁水患,今春虫灾,更是雪上加霜。”
“地方官吏,上承朝廷催征之压,下临豪强盘踞之威,中受胥吏贪墨之弊,实如风箱之鼠,两头受气。”
“陛下欲求寒冬之梅,其志可嘉,然若操之过急,一味催逼,严刑峻法,恐非但催不出真花,反会……”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带着秦家百年经商沉淀的务实。
“如竭泽而渔,伤其根本,激起民变,动摇国本。”
“届时,莫说寒冬之梅,恐连来年春芽亦难保。”
江南道若乱,赋税断绝,流民四起,那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
秦家百年基业,深知根基稳固方能长久,杀鸡取卵只会两败俱伤。
云初见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伤其根本?”他轻笑一声,那笑声短促,带着点金属的冷感。
“秦卿许,你可知,这天下,有多少黎民百姓,正在真正的寒冬里挣扎求生?”
“北疆风雪,冻毙的牛羊是边军的口粮,冻裂的土地种不出明年的粮草。”
“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蜷缩在破庙墙角,一场寒潮便能夺去数十性命。”
“而江南道。”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号称鱼米之乡,富甲天下,赋税却连年短缺,府库空虚,官吏叫苦,豪强却朱门酒肉臭。”
“他们的寒冬,是暖房里的寒冬。”
“朕要的,不是他们暖房里的假花。”
“朕要他们挤出真正的血肉,去喂养那些在真正风雪里挣扎的军民。”
“伤其根本。”云初见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秦卿许,“若江南道的根本,就是这些盘剥黎民、中饱私囊的蠹虫,那这根本……”
他指尖猛地用力。
咔嚓。
那截枯枝在他手中应声而断。
“断了又如何?”
断枝落地的声音清脆,在寂静的暖阁中格外刺耳。
秦卿许看着地上那两截枯枝,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
他明白了云初见的决心。
为了北疆的将士,为了京畿的流民,为了这个千疮百孔的王朝。
他不在乎江南道那些盘根错节的根本是否会断裂,他甚至就是要亲手斩断这些腐根。
不惜代价,不计后果。
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震撼,席卷了秦卿许全身。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再难辩驳。在绝对的国家意志和紧迫的生存危机面前,他那些基于商贾世家经验的稳妥之论,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云初见不再看他,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截稍长些的断枝。
断口处参差不齐,露出里面干枯的木质。
他走到暖阁角落的一张紫檀案几旁,案上放着一个素白釉的梅瓶,瓶身温润如玉,里面插着几支翠绿的文竹。
云初见随手拔掉那几支文竹,丢在一旁。然后,将那截带着枯叶的断枝,轻轻插入了素白的梅瓶中。
枯枝虬曲,枯叶凋零,与那素净高雅的梅瓶格格不入,甚至显得有些丑陋和刺眼。
“寒冬腊月,无梅可赏。”云初见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平静。
“那便以这枯枝入瓶。”
“提醒朕……”
他指尖拂过枯枝粗糙的表皮,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那丑陋的断口,深不见底。
“这天下,还有多少地方,如同这枯枝,看似生机断绝,内里却可能藏着未死的根。”
“也提醒朕……”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秦卿许身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真正的梅,该开在什么地方。”
秦卿许看着瓶中那截突兀的枯枝,又看看云初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喉间仿佛被什么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暖阁内,只剩下暖炉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苍白无力地洒在枯寂的御花园中。
那截插在素白梅瓶中的枯枝,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又像一个冰冷的预言。
江南道之行,注定是一场血与火的淬炼。
而他秦卿许,是会成为被折断的枯枝。
还是能在真正的寒冬里,开出那朵云初见期待的梅花。
他不知道。
肋下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而他心中那份属于秦家的稳妥信念,也仿佛被那截断枝,无声地撕裂了一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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