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雨滴,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一骑快马如同撕裂夜幕的黑色闪电,踏碎京郊官道上的薄冰,朝着巍峨的皇城疾驰而去。
马背上,影七浑身浴血,玄色的夜行衣早已被暗红的血渍浸透,又在寒风中冻成硬壳,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外翻,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出钻心的剧痛,鲜血仍在缓慢地渗出,染红了马鞍。
肋下至少断了两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撕裂般的钝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回来的。
江南道,姑苏城外三十里,那片被称为落雁坡的乱葬岗。
血腥味浓得呛人,混合着泥土和尸骸腐烂的恶臭,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
巡察使团一百二十名吏员护卫的尸骸,与兵部调拨的五百卫所军士的残躯混杂在一起,铺满了整个山坡。
断肢残骸,内脏外露,鲜血将初冬的薄雪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没有活口。
一个都没有。
陈元清的头颅被砍下,高高挑在一根折断的旗杆上,双目圆睁,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与不甘。
周子明的尸体被乱刀分尸,几乎辨认不出人形。
那些年轻的吏员,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此刻都变成了冰冷僵硬的残骸,在寒风中渐渐失去最后一丝温度。
影七赶到时,只看到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他潜伏在暗处,如同幽灵般穿梭在尸山血海之中,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线索,任何幸存的气息。
但只有死寂,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然后,他遭遇了伏击。
不是断指盟的残兵,也不是地方豪强的私兵。
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下手狠辣无比的专业杀手。
他们如同跗骨之蛆,在影七试图带走陈元清身上可能藏有密信的半块染血官印时,骤然发难。
一场惨烈的厮杀。
影七如同困兽,在刀光剑影中浴血搏杀,他杀光了所有伏击者,自己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左肩的刀伤深可见骨,肋骨折断,脏腑震荡,全凭着一股非人的意志力支撑着,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抢了一匹无主的战马,一路亡命奔回京城。
快马冲过寂静的街道,马蹄铁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在死寂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终于,巍峨的宫墙在望。
影七勒住缰绳,马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他翻身下马,动作因剧痛而踉跄了一下,却立刻稳住身形。
值守宫门的侍卫认出了他,尽管被他的模样惊骇,却无人敢阻拦,迅速打开侧门。
影七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宫砖,朝着寝宫的方向走去。
身后留下一串暗红的血脚印,在清冷的月光下触目惊心。
他必须立刻禀报陛下。
江南道巡察使团,全军覆没。
断指盟余孽与地方势力勾结手段狠辣,背后必有京城黑手。
消息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也灼烧着他残破的身体。
紫宸殿西暖阁外,一片死寂。
殿内灯火已熄,只有廊下悬挂的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
影七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殿门外,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
他抬手,想要叩响那扇沉重的殿门,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冷门板的瞬间,猛地顿住。
殿内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同寻常。
影七的耳力远超常人,他能听到殿内极其细微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很轻,很浅,带着一种难得的平稳。
不是陛下平日那种即使沉睡也带着一丝警觉的、深沉而规律的呼吸。
而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毫无防备的浅眠。
影七的心猛地一缩。
他跟随陛下多年,深知陛下睡眠极浅,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像此刻这般毫无防备的浅眠……极其罕见。
影七僵立在门外,指尖悬在冰冷的门板上,微微颤抖。
他浑身浴血,肋骨折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肩头的伤口仍在渗血,冰冷的血污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守门的侍卫们认得他,担忧的眼神望过来时也只能轻轻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他带来的消息,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噩耗,是江南道血淋淋的惨剧,是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
陛下需要知道,立刻。
可是……
殿内那平稳而浅淡的呼吸声,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住了他叩门的手。
他想起陛下苍白的脸色,眼底深处那不易察觉的疲惫,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北疆舆图上那道冰冷的界河。
陛下太累了。
这难得的毫无防备的浅眠,或许是数月来唯一的一次。
如果此刻叩门,那脆弱的平静,将被彻底打破。
随之而来的,将是滔天的怒火,无尽的筹谋,彻夜的不眠。
影七的指尖蜷缩了一下,缓缓收回。
他默默地退后一步,如同融入殿门旁的阴影之中,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宫墙,缓缓滑坐在地。
身体接触到冰冷地面的瞬间,肋下的剧痛如同炸开一般,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股腥甜咽了回去。
太医就在陛下寝宫的附近,可事关重大必须立马奏上。
他靠在墙上,仰起头,望着廊檐外沉沉的夜空。
寒风卷着春天的蒙蒙细雨,抽打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肩头的伤口被寒风一激,更是痛得钻心。
他闭上眼,脑海中再次浮现落雁坡那尸山血海的景象。
陈元清圆睁的双眼,周子明破碎的残躯,那些年轻吏员惊恐凝固的表情。
血债,必须血偿。
但此刻殿内那平稳的呼吸声,微弱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影七缓缓低下头,将染血的脸颊埋入冰冷的臂弯。
他选择了沉默。
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守在殿门外,用自己残破的身体,隔开殿外的寒风与殿内的宁静。
鲜血,从他肩头的伤口缓缓渗出,滴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红的痕迹。
时间,在剧痛与寒冷中,缓慢地流逝。
殿内,云初见陷在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恍惚的浅眠中。
没有地牢的铁链声,没有母后尖锐的笑声,没有皇兄胸口汩汩冒血的窟窿。
只有一片温暖的、模糊的黑暗,包裹着他疲惫不堪的灵魂。
他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蜷缩在母后温暖的怀抱里,听着她轻柔的哼唱,鼻尖萦绕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馨香。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极其细微的血腥气,混合着寒风的气息,透过殿门的缝隙,钻入他的鼻腔。
云初见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深埋在骨髓深处的警觉,如同被唤醒的毒蛇,瞬间刺破了浅眠的迷雾。
他猛地睁开眼。
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骤然亮起,锐利如刀,深不见底,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戾气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瞬间清醒。
殿外有人。
浓重的血腥气,还有影七的气息。
云初见缓缓坐起身,素白的寝衣在黑暗中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他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目光穿透黑暗,落在紧闭的殿门上。
他能感觉到,影七就在门外。
而且受了重伤。
不用问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云初见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起身。
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等待着。
等待着那个浑身浴血的影子,推开那扇门,带来血染江南的消息。
殿门外,影七靠在冰冷的宫墙上,身体因失血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他闭着眼,竭力维持着意识的清醒。
突然,他感觉到殿内那道平稳的呼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深沉的、带着冰冷警觉的寂静。
陛下醒了。
影七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染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波澜。
他终究还是惊扰了陛下那片刻的安宁。
影七撑着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站起身。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抬手,用染血的指尖,轻轻叩响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笃笃笃。
三声轻响,在寂静的深夜里,如同丧钟敲响。
“进。”殿内传来云初见清冷无波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
沉重的殿门被影七用染血的肩膀缓缓顶开一道缝隙。
浓重的血腥气、湿冷的雨气以及死亡的气息瞬间涌入温暖沉寂的暖阁。
影七踉跄着踏入殿内,身影在昏暗中如同浴血的修罗。
他单膝跪地,动作因剧痛而僵硬,却依旧保持着最标准的姿态,垂首沉声道:“影七,叩见陛下。”
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压抑的喘息。
即使光线昏暗,他也能清晰地看到影七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皮肉外翻的狰狞刀伤。
看到玄色衣物上大片暗红湿透的血渍。
看到他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轮廓,以及那无法掩饰的、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凑近影七,戳了戳他的肩,这个动作极其突兀,带着一种超越君臣仪轨的亲昵,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直接。
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动作,原本瘦高无言的影卫身子僵了一下,随后云初见退开。
“朕已知晓你要说什么,王太医在偏殿候着,先把身上的血腥气去去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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