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素珉在明牙巷度过了整整十四年。
长眠于斑驳的橘树不知道何时被人砍了去,又被杂碎的野花所替代。
土墙被刷成了通红,大块面积被喷上了卡通图案,远看还以为走进了什么魔幻世界。
檐角的水珠串成玻璃珠,一旦坠落就荡漾成了透明花朵。
写有“问君能有几多愁,莫做受骗大猪头”几个楷体字的横幅在墙面上抖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张誉亓说那个标语是新来的小阳警官写的,他还嗤笑此种行为是读书读傻造成的。
“哦。”
郑素珉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
张誉亓是个实打实的犟种,你推来我推去的,最后还是偏向着她,伞斜得恨不得只给她一人撑。
“要我写,我可写不出这么弱智的。”
他还给自己贴金呢。
郑素珉垂眸看着脚底下的水坑,有些好奇不弱智的他会写出什么不弱智的标语来,便问:“如果是你,你会写什么?”
张誉亓还真的思虑了小半晌。
左手捏着斜得不知要到何处去的雨伞,右手垂着张亚荟非要让素珉带走的零食,他慢着步子,一直和素珉同频步调。
他想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标语:
“桃子橙子车厘子,小心狡猾的骗子。”
桃子橙子车厘子,
小心狡猾的骗子。
青苔肆长,脚底湿滑,身子霎时前倾,张誉亓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后衣领,衣领被后面的力量拽着,就像是要夺取她性命的锁链,扯得她差点喘不上气。
好在张誉亓马上就放开了她。
但好像在某种意义上,张誉亓本人并不打算放过她,喉间淌出一声短促的笑,
“原来你也是啊。”
晚上的巷子有些安静,犬吠声偶有,雨水打在伞上变成烟花,噼里啪啦地炸在地面上。
沥沥细雨,下在了她的心里。
“脚滑的骗子。”
/
郑素珉一直自诩青少年痴呆,以前的事情大多记不太清,却没想到一回到明牙巷,所有的记忆就好像不可阻挡的春雨,稀里哗啦在心里下了一场又一场。
有段时间,传纸条的风气席卷了整个余汾三中。
课堂上依稀可见飞来飞去的纸条,看得有些人云里雾里把它当成飞虫。
也许是太过于放肆,学校就传纸条这种恶习开了一次年级大会,就连国旗下讲话也是在严厉批评这事。
“不传就不传,有必要天天念叨么?”
柯岑把书往桌洞里一塞,对于教导主任喋喋不休的五分钟演讲愤愤不平。
素珉正在看黑板上的板书,悄悄捂嘴和她说话:“也可能他折不了纸飞机,嫉妒我们能把纸条折得五花八门的手艺?”
柯岑气得把数学书都翻得哗啦响,对教导主任的每一个举动都觉得莫名其妙:“早恋不查,来查人传纸条,天天不知道蹲在哪发财。”
背上突然被什么东西轻微地砸了一下,柯岑本来就在气头上,立马转头看去。
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突然双手合十,张着嘴巴动了几下,隽秀的脸上还贴了张极其不符合他本人的创可贴。
今早他一走进来的时候,柯岑只觉得诡异极了,那么一张帅脸,却贴着一张橙子图案的卡通创可贴,还偏偏贴在嘴角的位置。
简直是让她怀疑自己起太早脑子也坏了。
张誉亓说的应该是:“纸条,给郑素珉,拜托了。”
柯岑突然就觉得自己未来可期,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唇语,暗自窃喜了几秒才低头去捡掉落在地上的纸团。
郑素珉正忙着改错题,突然看到同桌放过来一坨纸团,她头也不转,按照往常一样说:“垃圾就扔垃圾桶,别扔我这。”
“……”
柯岑突然坐正来,等老师的视线转到其他地方去了,才愤愤说道:“这是张誉亓扔过来的,是他的垃圾,不对,是他给你的纸条!”
一坨皱皱的纸团,估计是怕射程不够才揉成了球。这种“手艺”确实只能出自张誉亓之手。
郑素珉用左手撑着额头,怀疑张誉亓今早出门忘带脑子了,右手又利索地打开它。
语文老师常常念叨“字如其人”,每周布置的几张字帖也全是按照张誉亓的字来,他的字确实好看。
皱巴巴的草稿纸上是他紧急情况下写的,不再是端端正正的楷体字,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越看越像草体。
“桃子橙子车厘子,米伢是个大骗子。”
句末的句号好像带了一点私人恩怨,一点儿也不圆,尖尖地好像长了刺。
素珉摊平了草稿纸,在底下问他: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而后,她盯着这张皱巴巴的纸沉默了一下,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和他一样揉成了团。
柯岑把纸团扔回去以后还要大肆吐槽一番:“张誉亓真像个怨妇,怎么天天有说不完的话。”
“他每天都恨不得长在你身上。”
素珉拿试卷敲了她一下,给了个点评:“胡说八道。”
柯岑:“真的呀!走哪跟到哪,你去灌个水他都要跟着,吃个饭都不能让我们几个安宁,非要跟着,真没见过这样黏兮兮的跟屁虫。”
“别乱说了,等下老师要让你上去解题了。”
“我哪里乱说了,我说的都是有实据的好嘛。你自己想想,张誉亓这狗贼是不是天天跟在你屁股后边,你知道人家怎么蛐蛐他的么,好吧其实我也不太知道。反正骂得肯定不好听我跟你讲,平时少跟他走一起吧你。”
柯岑这才刚话落,纸团又正中她的背。
她有时候真会怀疑张誉亓是不是想要报复她,报复她占据了郑素珉一大半的时间。
但是一想到自己还有求于张誉亓,她就只能任劳任怨地把纸团递给素珉。
“我真的不来了,”她还只敢偷偷跟郑素珉拒绝这份艰难的差事,“马上就下课了他怎么还有这么多话要说。”
纸条上更加潇洒的字迹,疑似在表达主人的委屈,挤在她方才写的字下面,几个字看得柯岑都起鸡皮疙瘩了。
——
“你说好和我去吃晚饭的。”
角落画着一个有些潦草的哭脸。
柯岑被恶心到了,“啧啧啧,桃子橙子车厘子~米伢是个大骗子~啧啧啧,这是谁家的小女男孩啊?去吧郑素珉,即便你已经答应了我,即便你已经和我约好了去吃湘菜,即便你已经不爱我了,我都不会怪你的!”
她最是喜欢火上浇油:“我知道的,孤山寺北贾亭西,可乐薯条加炸鸡。我知道的,这些都是张誉亓喜欢吃的。我知道的,还是张誉亓在你心里更重要一点。郑米伢同学,我都知道的,不用和我解释了。”
郑米伢真的被两面夹击了,她默默地把纸团塞到了笔袋里。
最后,她做出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
张誉亓再一次拽住了她的后衣领。
而后习惯性地,隔着衣领敲了敲她的后脖子,“地滑,也不知道看点路。”
游荡的丝线瞬时被扯回当下。
“知道了。”
她犹记得,一番斟酌比较以后,她最终还是决定一碗水端平。
自己一个人回家吃了奶奶烧的糖醋里脊。
既没和柯岑去吃湘菜,也没和张誉亓去吃炸鸡。
两个人来家里玩的时候问起来,她给出的解释是:“我想了想,还是糖醋里脊更合我意。”
柯岑一看到站在素珉边上的癞皮狗张某,她就非常不甘心,吵着要素珉周日陪她去吃湘菜。
张誉亓把玩着素珉的新挂件,随后斩钉截铁地说:“周日和我去吃炸鸡。”
柯岑:“……”
哪里来的学人精。
“张誉亓,你难道没有自己的朋友吗?天天缠着我的米伢有意思吗?”
他眉头一皱,酒窝消失殆尽,眼尾的黑痣跟着悦动了几下,他好像有点不满意这句话:
“你的米伢?”
郑素珉的脑袋要被两个人吵炸了,下了最后的通牒:“明天中午吃炸鸡,晚上吃湘菜。再吵我谁也不陪了。”
郑素珉也不知道他们俩怎么每次待在一起都要掐架,两个人就像是天敌,一碰面就产生了生理上加心理上的排斥。
更不知道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俩人有没有得到和解。
被送到院门口,她抬眸看去,挺直站着的人与她相对,手里的伞还固执地朝她偏斜,右肩遭受了雨水无情的捶打,蓝色被浸湿成黑蓝杂乱的颜色。
而他则垂着眼睑在看她沾了泥的小白鞋。
“你回去吧,洗个澡别感冒了。”
她在门檐下往后退了一步,逃出了雨伞的庇佑。
他点头,捏着伞又往前靠,“我送你进去,院子里面又没有篷子给你当雨,比起担心我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好吧。”
他左脚刚踏进门槛,俏丽的身影在眼前闪了几下,她转身便跑向屋子,短发散乱在雨水、泥土、花香混合的空气中摇曳,黑白色背影在橘黄色暖灯下停留了几秒便消失。
沉默着目送她推门进去又关门。
视线在院里的桂花树停留了几秒,看着澄黄的花瓣早就变成了嫩绿的叶芽。
张誉亓熟练地把铁门拉上,单手穿过杆间轻巧地拉上门栓。
金属制品相撞,在淅沥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誉亓笑了笑。
好吧,好吧,
至少在今晚,
她身边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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