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瞮自己联系了许瑞雪，约定在咖啡厅。
“抱歉，久等了。”一个女声响起。
许瑞雪在他对面坐下，将手提包放在一旁。她穿着简单的黑色长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没关系，许小姐。”江瞮抬眼，目光平静无波。
“叫我瑞雪就好。”她招手点了一杯拿铁，随即看向他，“江助理特意约我，是凌芯对合作有什么新的考量吗？”
“不是凌芯。”江瞮纠正道，声音平稳，“是我个人，想多了解一些锐科，尤其是您负责的材料研发方面。”
许瑞雪微微挑眉，身体放松地靠向椅背。
“哦？我个人倒是很乐意分享。不过，凌芯内部对供应商的评估，通常不走这个流程吧？”她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眼神却依旧温和。
江瞮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避开了她话里的锋芒：“流程是流程。一个好的合作伙伴，技术实力是基础，但做事的态度和理念，同样重要。这部分，报告上看不到。”
“我欣赏这个说法。”许瑞雪笑了，笑容爽朗，带着一种成熟的魅力，“那江助理想了解哪方面的理念？”
“锐科规模不算最大，但在特种陶瓷和复合导热材料领域，口碑很扎实。我好奇的是，你们是怎么在几家大厂的挤压下，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并且保持技术领先的？”江瞮的问题切入专业，语气却像是寻常聊天。
“压力就是动力呗。”许瑞雪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拿铁，道了声谢，然后用小勺轻轻搅动，“大厂船大难掉头，盯着的是通用市场的大蛋糕。我们这种体量，只能把所有的力气，都砸在一个点上去钻，钻得足够深，总能见到别人没见过的光。说白了，就是笨功夫，加上一点不肯随大流的固执。”
她放下勺子，看向江瞮：“比如你们凌芯，现在走的这条路，在外人看来，何尝不是一种固执？明明有更省力的选择。”
江瞮的心像是被轻轻刺了一下，面上却不露分毫：“商业选择，各有考量。有时候，看起来省力的路，走下去才知道代价更大。”
“这话在理。”许瑞雪点头表示赞同，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看来江助理是个看得长远的人。我们锐科也一样，知道什么东西是核心，不能丢。哪怕暂时辛苦点，也得攥在自己手里。这大概就是我们能坐在这里聊天的原因。”
两人就几个具体的技术难点和行业趋势又聊了二十多分钟。
许瑞雪思路清晰，表达极有条理，既有专业深度，又不乏对市场的敏锐洞察。
江瞮不得不承认，抛开其他因素，许瑞雪本人和她的团队，确实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合作伙伴。
谈话接近尾声，气氛一直很融洽。
“今天受益匪浅。”江瞮看了一眼时间，准备结束这次会面，“谢谢瑞雪姐的时间。”
“别客气。”许瑞雪笑容明媚，“和你聊天很愉快，希望以后有正式合作的机会。”
江瞮去前台结账。许瑞雪也没有争抢，只是优雅地整理着自己的手提包，说道：“那下次换我请。”
午后暖融融的日光被隔绝在棕色的玻璃外，江瞮在前台付完钱，推门走出去。
阳光像是迟来的歉意照在脸上。江瞮却觉得这光太过明亮，照得他无所遁形。
许瑞雪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他紧锁的心门。
她身上那种对事业的笃定和掌控感，像一面镜子，反而照见了他此刻在凌芯的如履薄冰与情感上的支离破碎。可他早已把钥匙孔焊死了——从看见何宥与詹姆斯并肩而立的那晚起。
门外，何宥靠在车上，见他出来，朝他走过去。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绕开。
“我们谈谈。”何宥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没什么好谈的。”江瞮的声音冰冷。他想继续走，何宥却上前一步，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不分轻重，攥得他骨头生疼。江瞮忽然想起高中时，这只手也曾这样攥住他，在篮球场上把他从冲撞中拉开。那时这双手是守护，如今却像是囚笼。
“放开。”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与己无关的事。
他试图挣脱，但何宥的手像铁笼一样纹丝不动。他甚至能感觉到何宥掌心粗粝的纹路和灼人的温度。
何宥指节下的血管突突地跳，仿佛下一秒那片苍白之下就会渗出殷红的血点来。
他抬起眼，终于正视何宥，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警告。
“那天晚上，你看见的不是全部。”何宥盯着他，语速很快，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激烈翻涌的情绪，“听我……”
“何宥。”
江瞮声音不高，切断了何宥后面所有的话。
他不再挣扎，就任由自己的手腕被对方死死攥着，仿佛那部分肢体已经脱离了躯干。
他微微仰起脸，秋日的阳光映得他瞳孔颜色极浅又极深。他看着何宥，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何宥愣住了。这句话搅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几乎能尝到喉头涌起的一丝腥甜。他的眼睛慢慢变红，像是雪夜即将熄灭的炭火。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江瞮一样，看着眼前这张冷硬的脸。
他死死地盯着江瞮，仿佛想从那张脸上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最终没能构成一个完整的表情，声音干涩得像是磨过沙砾：“你是那样认为的？”
他也没说“那样”是哪样，但是江瞮明白，就是他最讨厌的那样——
屈服、懦弱、虚伪、谄媚……
江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给出了判决：“至少，在这件事上，你是。”说完，他收回自己的手。手腕上那一圈刺目的红痕在空气中迅速变得清晰。
他不再看何宥一眼，甚至没有再多停留一秒，转身，迈步离开。
秋风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他脚边打了个旋，又无力地落下。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一次头也没有回。
街对面，许瑞雪坐在驾驶室里，并未立刻离开。她目光在江瞮离去的方向和何宥的背影中流转，最后定格在转身而去的皮鞋上。
“……有趣……”
前天晚上，QING&SHE酒店。
顶楼的宴会厅，流光溢彩。衣香鬓影间，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和酒精混合的味道。
詹姆斯·劳伦斯无疑是今晚的中心，他端着酒杯，周旋于启宸的几位董事和凌芯的代表之间，谈笑风生，中文流利得听不出一丝破绽。
何宥和白姐作为凌芯一方的核心人员，自然也在场。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举止得体，应对从容，与詹姆斯和张晟董事的交谈看不出任何异样。他脸上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何总经理的社交微笑。
只有离他最近的白姐，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绷紧的、压抑的气息。
“何总，白总，这次合作能够顺利推进，二位功不可没。”詹姆斯笑着向两人举杯，眼神锐利而充满算计，“我相信，凌芯的技术，加上威夫莱斯的全球平台，必将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为了我们的共赢，干杯。”
杯壁碰撞出细微的清响。他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片灼烧般的苦涩。
“共赢的前提是平等和诚信，詹姆斯先生。”何宥放下酒杯，语气平淡，目光却直直地看向对方，“希望威夫莱斯后续的行动，能始终贯彻这一点。”
詹姆斯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微光：“当然。我们是带着最大的诚意来的。”
气氛看似融洽，底下却暗流汹涌。
应酬的间隙，白姐递给何宥一个眼神，两人默契地避开人群，来到了酒店顶层的露天平台。
与楼下喧嚣奢靡的宴会相比，这里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过来，吹散了沾染在身上的酒气和香水味。城市的璀璨灯火在脚下铺展开来，无边无际。
白姐抿了一口酒，轻轻摇晃着酒杯。她没有看何宥，目光落在远处的霓虹上。
“张晟今天，高兴得像是已经看到了股价翻倍。”她语气平淡地陈述。
“资本的嗅觉总是最灵敏的，无论是对利益，还是对风险。”何宥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松了松领带，一直挺直的脊背微微松懈下来，透出难以掩饰的疲惫。楼下宴会厅的灯光映照着他半边侧脸，明暗不定。
白姐沉默了片刻。
“值得吗？”她忽然问，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飘忽，“把自己放在火上烤，让所有人都觉得你何宥审时度势，甚至……不惜拿旧情当垫脚石。”
何宥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
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望着脚下那片城市，眼前晃过的，却是另一张清冷倔强的脸，和那双看着他时，带着警惕和疏离的眼睛。
心脏某个位置传来细密而持久的钝痛。
白姐转过头，看向他，目光沉静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他所有伪装的平静。
“你就没想过，跟他解释一句？哪怕一句。”
何宥垂下眼帘，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苦涩。
“解释什么？”他声音低沉，“告诉他我现在是戏台上的丑角，油彩涂得越厚，骨头越脏？白姐，这出戏才刚开锣，我不能提前卸妆。”
告诉他，我和詹姆斯虚与委蛇，是为了布一个更大的局？告诉他，我现在做的每一件让他恶心的事，都是为了保住凌芯，也为了……将来能有一个清清白白的立场，重新走到他面前？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白姐，有些路，一旦选了，就只能黑到底。解释不清的，他也不会信。在他眼里，我大概已经和詹姆斯、张晟之流，没什么分别了。”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笃定：
“但是，没关系。”
白姐摇晃着酒杯的手腕微微一顿，看向他。
何宥抬起眼，望向深邃的夜空，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夜色，落在了某个点上。
“他恨我也好，怨我也罢。这些账，我都记着。等这一切结束，我会一笔一笔，跟他算清楚。”
他的声音坚硬，滚烫，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在那之前，他必须安全地待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其他的，我不在乎。”
白姐确认了，听懂了，没有说话。
等酒杯里的酒被喝光，她才开口：
“看来是我想多了。”她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走吧，何总，下面的戏，还得接着唱。”
她转身，率先走向楼梯口。
何宥又在原地站了几秒，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某个点，然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风，挺直脊背，跟着白姐，重新踏入了楼下那片虚伪的光影与喧嚣之中。
平台重归寂静，只有夜风呜咽，吹不散这人间厚重的迷障，也带不走那深埋于心的惊涛骇浪。
地铁站里的白光照在江瞮的手腕上，那圈红痕像是一记吻痕，以一种“暴力”的方式，刻写在他的脉搏之上。
他使劲搓了搓那道痕迹，无济于事，反而越来越红，越是用力，就越是清晰——何宥的温度还缠在腕上，话语还绕在耳边。
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想要蹲下来，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
跟随着地铁站提示音 ，他踏进车厢，把自己埋入人群。
不是很虐对吧……[狗头]
为什么何宥会出现在这里？其实他就是路过，然后看到两人在谈话，然后就在外面等了一会，等江瞮出来。
（下次让人把他看紧一点，别再跑出来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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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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