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瞮将与锐科合作的评估与协议整理得一丝不苟,逻辑缜密,措辞精准,下午交给白姐。
白姐翻阅文件的速度很快,纸页沙沙,像秋叶擦过地面。她终于抬起头,目光里是赞赏:“做得很好,考虑得很周全。”
她将文件轻轻放在桌上:“锐科在特种材料领域的口碑不错,许瑞雪团队我也略有耳闻,是埋头做事的人。”
江瞮微微颔首,这份赞誉像隔着玻璃看到的风景,与他隔着一层,触不到内里。他准备起身,以为这场纯粹公务的交接已然完成。
但白姐没有动。她的视线,静静地停驻在他脸上。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窗外模糊的车流声。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提他……”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锐利,“但何宥之前,是不是也推荐过锐科?”
他下颌的线条无声地绷紧,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被榨干了所有水分的单音:“嗯。”
白姐看着他,那目光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了然。她极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悠长,仿佛穿过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在商言商,好资源不该被浪费。”她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而富有重量,“你能抛开个人情绪做出这个判断,我很欣慰。”
抛开个人情绪。
他没有回应。
白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拿起笔,在文件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
合上文件夹,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种近乎随意的口吻补充:“对了,之后这个项目,有些外围的、非核心的沟通,可能会先由张董那边的人接手,你主要负责核心技术对接。”
江瞮眸光微动,点头:“明白。”
回到工位,他想起白姐最后那句话——
“有些外围的沟通,由张董那边的人接手。”
这话听起来平常,像一次普通的权责划分。但他品出了一点别的味道。
张晟与詹姆斯走得近,这是公司里心照不宣的事。
把容易泄露消息的环节交出去……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水底的暗影一闪而过,太快,立刻被心底更沉黯的涡流吞没。
他不再去想。
下班,随人流涌入电梯,走出大楼。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拂过脸颊,像亲人冰凉的手指。他深吸一口气,汽车尾气的浊重里,混着一丝微弱而执拗的花香,仿佛生命最后的叹息。这日常气息,竟让他感到一种隔膜的陌生。
公寓里静悄悄的。
白草生大概又去图书馆用功了……又或是和他的学长待在一起。
他放下东西,站在客厅中央,一时无所适从。这种无所依凭的空茫,比连续加班熬夜更磨蚀人心。
走到窗前。楼下街道,车灯与路灯汇成一条无声流淌的光河,璀璨而冰冷。那些移动的光点,每一个背后都是一个奔赴的方向,一个等待的归处。
他的方向在哪里?
他的归处……他想起老家镇上,那条被岁月磨得光润的青石板路,尽头的小院里,总有一盏昏黄的灯,如同守候了千年的孤星,为他亮着。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铃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怔了一下,才走过去,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是老家的邻居,王阿姨。
他心头莫名地一紧。王阿姨很少在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
他划了一下屏幕。
“喂?王阿姨?”
电话那头的声音碎成玻璃碴子,每一个字都扎进耳膜。他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陷进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白痕。
四周的声音忽然远了,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下,又一下,震得他指尖发麻。
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尖的冰凉顺着血液,迅速回流到心脏,将那里面微弱跳动的火苗,也一并冻住了。
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直到掌心的灼热惊醒了他。窗外车灯流转,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几秒,也许是十几秒,那空白里才慢慢渗进颜色,是黑的,沉甸甸地压下来。
他猛地掐断了电话。
房间里彻底安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嗡嗡作响。
他得回去。
立刻。马上。
他打了一辆网约车,车子驶出城市,汇入高速公路的车流。夜色如墨,只有前方被车灯切割出的有限光亮,以及反光路标偶尔划过刺目的星点。
回去,快一点,再快一点。
前面的司机也被这压抑按住了话头。江瞮靠在车窗上,脑子是空的。
胃癌……
他想起过年回去时,奶奶在厨房里忙活,背影看上去比以前佝偻了些。他当时说要帮忙,奶奶挥着锅铲把他赶出来,说油烟大,别熏着你。他竟真的就出来了。他为什么不多看两眼?为什么不坚持一下?
一些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闪过:灶台前烙饼时香气四溢的热雾,夏天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投下的浓荫,还有……上次离家时,奶奶站在门口,一直一直挥着手,直到他的车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那身影小小的,立在穿堂而过的风里,像一枚即将被吹走的叶子。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催眠般的噪音。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里程表的数字在一点点增加。
梦侵蚀了这副身躯。
不是连贯的叙事,是碎片,灼热。
视野突然浸满橙红,热浪从背后涌来,染脏了半边天幕,火焰舔舐着他的皮肤,从背后逼近,迫使他向前。
他踉跄奔跑,脚下地面软陷,每次抬脚都像挣脱粘稠的沥青,他在奔跑,用尽全力,在断壁残垣与碎砾破瓦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不知方向,周遭是摇曳的橘红色火舌,吞噬了具体的形状。
紧接着,不只是何处的钝击,在后腰深处猛地炸开,让他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
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掌擦过粗糙的地表,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他试图爬起来,手臂却颤抖着,使不上半分力气。
抬起头。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矗立着一栋高楼。
视野的前方,事物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唯一清晰的是一栋沉默的建筑。它没有窗,也没有门,只是沉默地矗立在视线的尽头,通体散发着那种令人不安的光。它太高了,高到看不见顶端融入怎样的黑暗。
他想移动,却发现那光具有某种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身后能焚尽一切的烈焰更让他恐惧,从尾椎骨沿着脊椎一路疯狂窜上头顶,让他后腰之处的幻痛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想喊,喉咙却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绝望在胸腔里无声地嘶鸣。
他猛地惊醒。
心脏在胸腔失控地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几乎要破膛而出。后背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衬衣湿漉漉地紧贴着皮肤,十分难受,后腰顽固地残留着梦中的酸胀,清晰得不像一个梦。
窗外,城市的轮廓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田野和远山的黑影,在更深的夜色里起伏。
他看向无尽的黑暗,梦境中那无声的压迫感,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那栋楼……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那残像,它却如同视网膜上灼烧后的印记,挥之不去。
镇医院不大,一栋有些年头的白色楼房。他下了车,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住院部的大门。
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值班的护士抬起睡意惺忪的眼,承接了他焦急得变了调的询问,懒懒指了方向。
走廊很长,灯光是毫无声息的白,照得地面都散发出冷光。
他找到那个病号房,放轻脚步,走进去。
打开门,他喉头一紧——那个曾经能单手拎起煤球炉的奶奶,现在松弛地摊开着,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奶奶侧躺着,整个人陷在枕头里,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额前。她闭着眼,呼吸轻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奶奶的眼皮颤动几下,缓缓睁开。浑浊的瞳孔需要时间才能对准焦距,但在认出他的瞬间,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囝囝?”
她用了老家方言里最亲昵的称呼,“你回来做啥……城里事体不忙啊?”
“不忙。”他俯下身,让自己的影子笼罩住她,“就是想你了。”
她细细地看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然后极轻地叹了口气:“骗人……你样子不对……”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奶奶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尖触到的皮肤,质感像失去水分的枯叶。他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它,徒劳地想把它捂热,把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可他的手心也是一片湿冷的虚汗,比她的体温高不了多少。。
那只手,曾经那么温暖、灵巧,能做出他最爱的饭菜,能抚平他所有的委屈。
奶奶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在他的脸上读懂了什么,眼神流露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哀伤。
她反手,用微弱的力气,也握了握他的手:
“没事……别担心……”
怎么会没事?
他看着输液管里匀速下坠的药液,一滴,又一滴。想起小时候发烧,奶奶整夜不睡,用酒精棉球一遍遍擦他的额头和手心。那时他觉得时间很慢,慢到足够他任性、撒娇,慢到以为这样的守护会永远持续。
现在时间却快得残忍。快到他甚至想不起,上一次好好陪她说话是什么时候。快到他只能用这样狼狈的方式,在她生命的倒计时里仓皇赶回。
他缓缓俯下身,额头轻触那双布满斑点的手。闭眼的瞬间,一滴温热水珠落在奶奶手背上,他慌忙用指腹拭去。
他害怕奶奶离去,更希望她能治好……
他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
直到感觉到奶奶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似乎是又睡过去了。
他才轻轻抬起头,将她的手像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般小心地放回被子里,仔细地掖好每一个被角,仿佛这样就能将生命牢牢锁住。
他站起身,脚步虚浮地离开病房,去跟医生交流病情。
字数变少了是因为这一章没什么可写的,等下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十二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