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取名“江宴”的意义
隔离室的灯光是恒定的白,不亮,却足够看清每一粒漂浮的尘埃。江宴蜷在床角,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他在观察。
观察墙壁上细微的裂缝,观察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线灰,观察自己套在作战服里的手指——它们能做出很多精细的动作,比如弯曲,比如并拢,比如无意识地描摹着空气里某个看不见的轮廓。
像在模仿。
模仿那个叫博司南的男人握枪的手势。虽然他没看清那把枪具体长什么样,只记得男人按在枪套上时,手腕转动的弧度,冷静,且充满力量。
“博司南……”
他又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抵住上颚,再缓缓落下,带着点生涩的韵律。这两个字的音节比“江宴”更重,像石头砸在水面上,能激起更深的涟漪。
那他自己呢?
“江宴。”
他试着念自己的名字,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只漾开一圈浅浅的波纹。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会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字。
是随便想的吗?
就像路边的石子,随手捡起,又随手放下,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胸口突然有点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浅绿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他不想是随便的。
从有模糊意识开始,他就在那个红陶盆里待着。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他看着身边的植物发芽、开花、枯萎、死亡,只有自己,日复一日地守在原地,连阳光移动的轨迹都记得清清楚楚。
孤独是常态,直到博司南出现。
那个男人像一道劈开死寂的光,带着一身凛冽的气息,却给了他名字,给了他庇护。对他而言,这两个字早已不是简单的代号,而是……某种联结的证明。
证明他不再是那株孤零零的多肉了。
“咔哒。”
门锁转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江宴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眼睛里瞬间亮起一点光,像等待主人回家的宠物。
门开了,走进来的却不是博司南,而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支针管和几个玻璃试管。
“你好,我是基地的医护人员,叫林薇。”女人的笑容很温和,试图让他放松下来,“需要给你做个简单的检查,抽一点血,配合一下好吗?”
江宴往后缩了缩,眼神里的光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也不喜欢她手里那个亮晶晶的、尖尖的东西。
“不……不要。”他小声说,声音带着点抗拒的颤抖。
林薇的笑容僵了一下。她接到的命令是“尽量温和”,但眼前这少年看起来过分胆小,像只受惊的小兽。她放低托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柔和:“只是很小的一下,不会疼的,很快就好。”
江宴还是摇头,身体缩得更紧了,几乎要嵌进墙角里。他的视线越过林薇,望向门口,像是在期盼什么。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一步,敲在地板上,也敲在江宴的心尖上。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下一秒,博司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刚结束一场会议,作战服的领口敞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怎么回事?”他看到房间里的僵持,皱了皱眉,视线落在托盘里的针管上。
“上校。”林薇立刻站直身体,“我来给这位……江宴做基础检查,他不太配合。”
博司南走进来,目光转向缩在床角的少年。江宴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浅绿的眼睛里写满了求助,像只被欺负了的小狗,连耳朵(如果有的话)都耷拉下来了。
“怕这个?”博司南指了指针管。
江宴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不是怕疼,是怕这个陌生的女人,怕这个陌生的东西,怕他们在自己身上做些什么,然后……把他丢在这里。
博司南看懂了他眼神里的不安。他对林薇说:“检查先推迟,你先出去。”
“可是上校,规定要求……”
“我说,出去。”博司南的语气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薇抿了抿唇,不敢再争辩,拿起托盘转身走了出去,临走前还看了江宴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困惑。
门关上,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博司南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缩在角落里的江宴。少年的头发有点乱,浅绿的发丝软软地贴在脸颊上,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的惊慌,像只没安全感的小动物。
“怕针?”他问,声音比刚才对林薇时柔和了些。
江宴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抬起头,看着他,小声问:“你……会不会不要我?”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像颗小石子,投进博司南沉寂的心湖。他愣了一下,看着少年那双干净得过分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
他想说“军人的职责是处理威胁,你来历不明,随时可能被送走”,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安分点,就不会。”
江宴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亮的星辰。他用力点点头,小幅度地往前挪了挪,离博司南更近了些,声音里带着点雀跃:“我会很安分的!”
看着他这副样子,博司南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消散了些。他在床边坐下,身体微微后倾,靠在墙壁上,目光落在窗外——虽然这房间没有窗,他只是习惯性地看向某个方向。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却不尴尬。江宴偷偷看着博司南的侧脸,看着他下颌线的冷硬弧度,看着他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觉得心里很安稳。
就像阳光落在叶片上的感觉,温暖,且踏实。
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小声问:“博司南,‘江宴’……是什么意思呀?”
博司南的视线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他脸上。少年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像个追着大人问问题的孩子。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什么。
“江,是江河。”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悠远,“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有一条很长的河,河水很清,能看到底下的石头和鱼。”
江宴认真地听着,想象着“河”的样子。是很多很多水吗?像下雨时温室里积的水洼,但比那大得多,长得多?
“那……宴呢?”
“宴,是宴席。”博司南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以前过年的时候,家里会摆宴席,请很多人来吃饭,很热闹。”
热闹?
江宴不太懂。他记忆里只有寂静,最多是风吹过叶片的声音,雨打在玻璃上的声音。热闹是什么样的?是像外面训练场那样,有很多人的声音吗?
“那……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呀?”他追问,眼睛亮晶晶的。
博司南看着他,没说话。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
当时在废弃植物园里,看着那个赤身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像株被遗弃的植物,干净,脆弱,却又带着种顽强的生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很多,关于规定,关于危险,关于该如何处理。
可不知怎么,就突然冒出了这两个字。
江,是他童年记忆里那条安静流淌的河,代表着某种遥远的、早已逝去的平和。
宴,是记忆里喧闹的、带着烟火气的宴席,代表着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对温暖和归属的隐秘渴望。
他这一生,从军校到战场,接触的都是冰冷的武器,残酷的战斗,和无处不在的危险。“平和”与“温暖”,是奢侈品,是他不敢奢求的东西。
可看到江宴的那一刻,看到那双干净得像新叶的眼睛,看到他对月光的本能渴求,看到他懵懂无知的样子,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的、连自己都快忘了的东西,突然就冒了出来。
也许是潜意识里,希望这个从植物变成人的少年,能拥有他不曾拥有的东西。
拥有像江河一样绵长的安稳,拥有像宴席一样热闹的归属。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说出来。
他只是看着江宴,淡淡地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顺口。”
江宴愣住了。
顺口?
就像路边的石子,随手捡起,随手放下?
刚才好不容易亮起来的眼睛,瞬间又暗了下去。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露出紧抿的、淡粉色的嘴唇。
胸口那种闷闷的感觉又回来了,比刚才更甚,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有点困难。
原来……只是顺口啊。
博司南看着他瞬间低落下去的样子,像被雨打蔫了的多肉,心里莫名地窜起一丝烦躁。他想说点什么补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军人的世界里,只有命令和执行,只有敌人和战友,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情绪,更不懂怎么安抚一个……像植物一样的少年。
他沉默地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这个,给你。”
那是一颗糖,用透明的糖纸包着,里面是粉红色的,形状像朵花。是下午会议时,后勤处的小姑娘硬塞给他的,说是什么新款水果糖。
他从不吃糖,本想随手扔掉,不知怎么就带在了身上。
江宴抬起头,看着那颗糖,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甜的。”博司南说,“吃了,就不难受了。”
他不知道江宴为什么难受,只觉得刚才那句话似乎让他不高兴了,而这颗糖,或许能起点作用。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走出了房间。
门关上的瞬间,江宴伸手拿起了那颗糖。糖纸很薄,捏在手里有点硌,透过糖纸,能感觉到里面微微的凉意。
他把糖放在手心,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剥开糖纸,把那颗粉色的糖放进了嘴里。
是甜的。
带着点草莓的味道,甜丝丝的,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刚才那种闷闷的感觉,好像真的减轻了些。
他含着糖,重新靠回床角,浅绿的眼睛望着门口,小声地、又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执拗,念着自己的名字:
“江宴……”
江河的江,宴席的宴。
就算是顺口取的,那也是他的名字。
是博司南给的。
这个认知,像颗小小的种子,落进了心里,然后,悄悄地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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