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郡的风裹着砂砾，刮得送嫁仪仗的朱红车帘「簌簌」响，像无数细针在敲。
与京中暖香不同，这里的空气淬着铁与雪的冷硬，吸进肺里都带着刀割般的疼。
萧云昭掀帘的指尖沾了凉意，袖中那枚并蒂莲荷包被攥得发皱——未绣完的丝线勾着掌心，那点轻刺，竟让她比面对匈奴的未知更紧张。
目光定在远处侯府门楣——玄色「楚」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道沉默的审判。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几拍。
嫁衣沉重，金线在火把映照下反射出冰冷光泽，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扶着画春的手缓缓下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府门前数人肃立。
为首者身量极高，肩背如山岳，面容刚毅，双鬓染的霜在火光下格外显，连拱手时的动作都带着北郡将领的硬气——正是勇毅侯楚雄。
其身侧的青年挺拔如松，眉眼酷肖却更为沉静，目光中多了份内敛的锐利——世子楚惊霆。
「臣楚雄，见过昭阳公主。」侯爷拱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萧云昭屈膝回礼，刻意绕开「和亲」二字，语气稳得不像个十三岁的姑娘：「侯爷不必多礼。久闻北郡民风刚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抬眼与楚雄对视，没半分怯意，「此番叨扰侯府，还望侯爷海涵。」
楚惊霆眉梢微挑，刚要开口，楚雄却抬手按住他的手臂，只淡淡道：「公主一路劳顿，先入府歇息。匈奴使臣不日到边界，三日后臣为公主践行。」
这一拦一答间，试探藏得明明白白，却又留了几分分寸，没把话说死。
一日后的深夜，楚惊澜引着萧云昭往府邸深处走。
楚惊澜无声推开沉重木门，书架随着机括轻响缓缓移开，露出向下延伸的石阶。
密室内烛火摇曳，空气凝滞得能听见心跳。
踏下最后一级石阶，萧云昭的目光定在中央。
母妃！谢晚柔站在那里，素色裙袄，泪痕挂在脸上，那双沉寂多年的眼，此刻像枯井涌了泉，迸发出失而复得的狂喜，连身子都在颤。
楚翩翩站在一旁，左脸的疤痕还显，眼神却亮得像星，没了半分在宫里的怯懦。
「昭昭……我的昭昭……」谢晚柔的目光瞬间锁在萧云昭身上，泪水决堤，踉跄着扑过来，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她的手臂，声音哽咽得快碎了，「我的孩儿……母妃以为……今生再难见你了……」
萧云昭扶住她颤抖的肩，喉头像被堵住，只能低低唤：「母妃……」
楚翩翩也红了眼眶，上前环住谢晚柔的腰，声音清晰却带着哑：「娘，妹妹来了。我们都平安了。」
楚雄立在阴影里，紧抿的唇线绷得直，泄露了翻涌的情绪。
楚惊霆和楚惊澜沉默地站着，眼底的震惊与疑虑缠在一起，没说话，却把疑惑写得明明白白。
良久，谢晚柔的哭声渐止。她抚摸着萧云昭的脸，指尖的凉透过肌肤传过来，满是后怕：「孩子……你受苦了……那药、那法子，太凶险了……」
「是药王谷的龟息丹。」楚翩翩立刻接话，目光扫过萧云昭，带着几分感激，「公主在宫里找到我，直言知晓世间有假死奇药，还……还说出了我与娘的关系。」
她看向谢晚柔，语气决绝地，「她求我，无论如何，要救您出宫。」
楚雄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像刀锋般刺过来，威压如山倾：「公主如何得知药王谷秘药？宫中守卫森严，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你凭什么敢信？」
萧云昭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因为我不能看着母妃死。」
在众人凝滞的目光里，她缓缓开口，声音添了丝疲惫的恐惧，「启程和亲前月余，我反复做同一个噩梦。」
「梦里……母妃从冷宫高阁上……一跃而下……就在一月之内……」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顿了顿，巨大的痛苦让她攥紧了母妃的手。
「什么？！」楚雄的脸色骤然变了，楚惊澜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楚惊霆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连呼吸都沉了。
「不止如此。」萧云昭闭上眼，像又沉进那个血色梦境，「梦里烽火连天……我看见父皇射出的箭……贯穿我的胸膛……还看见……一身银甲的安宁郡主，在乱军里冲锋在前……」她猛地睁眼，先看向楚翩翩，再转向楚雄，「临死前，梦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母妃是被强掳入宫的……安宁郡主是我的亲姐姐……楚惊澜是我二哥……」
密室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爆响，没人说话，却能感受到每个人的心跳都在加速。
「梦里我还看见……」萧云昭的声音冷得像冰锥，一字一句扎进空气里，「运河、美人宫耗尽民力……忠臣的头颅滚落在阶前……臣妻被强掳入宫……百姓易子而食……烽烟四起……国破……家亡……」
楚雄魁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楚惊霆和楚惊澜满脸骇然，连嘴角都绷得直。
谢晚柔捂住嘴，泪水无声地往下淌。
楚翩翩的眼里，却燃起了熊熊烈火，是愤怒，也是决绝。
「梦境太真切，太精准。」萧云昭挺直脊背，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我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假死脱身，是我唯一能为母妃争的生路！我赌上了所有！」
楚雄深吸一口气，声音压抑着巨大的震动：「那……当年崖下那具女尸……」
「侯爷当年寻到的，是身着母妃衣物、面目全非的尸身。」
萧云昭接过话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楚雄腰侧，语气笃定，「但您知道，真正的母妃，腰侧有枚小小的、形如莲花的胎记。那尸身上，没有。」
楚雄的瞳孔猛地缩了！
这个只有他和心腹知晓的秘密，被一个「深宫公主」点破，像平地炸了惊雷。他眼中的疑虑瞬间被震撼取代，身体绷得紧，难以置信地盯着萧云昭，像要把她看穿。
「是……」楚雄的声音带着干涩的痛，像被拉回那个绝望的时刻，「老夫假意安葬，暗中查了半月，所有线索……都指向深宫。直到公主降生……才最终确认……」他看向谢晚柔，眼里的痛惜与愧疚，浓得化不开。
谢晚柔抹了把泪，声音颤得厉害：「那年我去城郊静安寺上香，刚出寺门就被人捂住口鼻掳走……后来才知道，是景帝的人。他说我若不从，就诛楚家满门……」
「娘离宫那日，」楚翩翩接过话，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劫后余生的紧绷，「祈福队伍最大的那辆马车，车壁有双层夹板。娘服下龟息丹后气息断绝，被小心藏在里面。外面由我药王谷师妹假扮‘病重郡主’，厚纱覆面，病容憔悴，足够以假乱真。」
楚惊霆点头补充：「翩翩与娘扮作南下寻亲的商户母女，由府中最精悍的影卫护送，日夜兼程，只比殿下的仪仗晚一天到北郡。沿途关卡，都已打点妥当。」
长久的沉默裹住了密室，烛火跳动着，映着每张神色复杂的脸。
楚雄的目光最终沉沉落在萧云昭身上——审视里还有愤怒与疑虑，却已被一种沉甸甸的凝重覆盖。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哑得像从胸腔里挤出来，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公主的‘梦’……匪夷所思。」
他停顿片刻，压迫感像潮水般涌过来，「可这是滔天大罪！关乎我楚氏阖族数百口性命，关乎北郡万千军民生死！仅凭一个梦，就要老夫赌上一切，对抗朝廷？」
他又往前一步，距离萧云昭只有两步远，目光锐利得能穿透人：「公主，何以取信于老夫？何以取信于这北郡上下？」
烛火的光落在萧云昭脸上，她攥着母妃的手，指尖沾了母妃的泪，却没半分退缩——她知道，这场赌局，才刚到最关键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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