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晏抱着萧执也，一步步走入朱雀门，穿过那道象征着无上皇权与深宫禁锢的巨大门扉。
身后，宫门在傅英的示意下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那些震惊、探究、乃至骇然的视线。但宫门之内，沿途所遇的宫人太监，无一不惊惶跪地，头深深埋下，不敢直视这堪称惊世骇俗的一幕。
镇国将军抱着只着寝衣、赤足散发、似乎已然昏睡过去的皇帝陛下。
这画面太过冲击，颠覆了所有人对帝王的认知，对君臣纲常的理解。
谢清晏面沉如水，对周遭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的步伐很稳，手臂有力，怀中的重量真实而温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颈侧传来均匀却略显湿热的呼吸，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萧执也似乎真的耗尽了所有心力，在他怀里安静下来，只是那环着他脖颈的手臂，即便在无意识中，也未曾松开多少，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谢清晏的心绪复杂难言。御书房的争执言犹在耳，皇帝那句冰冷的“谢将军是要朕的江山吗？”如同一根刺，扎得他心口闷痛。他谢清晏若真有半分僭越之心，又何须等到今日？他所求的，从来不是权倾朝野，而是……
而是什么？他自己或许也说不清了。家族的冤屈？北疆的安宁？还是……眼前这个如今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人，曾经给予过的、却又被皇权层层包裹起来的微弱温暖？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怀中的萧执也忽然不安地动了动，眉头紧锁，像是陷入了极不安稳的梦境，嘴唇翕动，发出模糊的呓语。
“不……不要……清晏……别丢下我……”
声音微弱，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慌。
谢清晏脚步微顿，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
“……冷……盒子……好冷……”萧执也的呓语断断续续，泪水再次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谢清晏的衣襟，“……白发……怎么会……清晏……我来了……等等我……黄泉路冷……”
“！！！”
谢清晏的瞳孔骤然收缩，脚步猛地停住！
盒子？冷？白发？黄泉路？
这些支离破碎的词语组合在一起，透出一股极其不祥的、令人心悸的寒意。这根本不像是因为一场争执而能产生的梦魇！倒像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绝望的事情？
陛下他……到底怎么了？
难道他突如其来的崩溃和那些匪夷所思的话语，并非只是因为今日的争吵？
谢清晏低头，看着怀中人即使在睡梦中也充满痛苦和惊惧的苍白面容，那未干的泪痕刺目极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疑虑和……难以言喻的心疼……悄然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再停留，加快了脚步，朝着皇帝的紫宸宫而去。
傅英带着一群内侍心惊胆战地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到达紫宸宫，谢清晏小心翼翼地将萧执也安置在龙榻之上。然而，就在他试图抽身离开，去吩咐宫人准备热水和干净衣物时，他的衣袖却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
“别走……”萧执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神依旧带着初醒的迷茫和未散的恐惧，但抓着他的手却异常用力，“你说过……不走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紧紧锁着谢清晏，仿佛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谢清晏动作一滞，看着那只死死攥着自己衣袖的、骨节分明却冰冷的手，再对上那双盛满了水汽和哀求的凤眸，所有想要离开的念头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在龙榻边坐了下来，任由自己的衣袖被紧紧抓着。
“臣不走。”他低声承诺，声音是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温和，“陛下感觉如何？可要传太医？”
萧执也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只是执拗地确认：“你真的不走了？不回北疆了？”
“……暂时不回了。”谢清晏避重就轻。北疆军务繁忙，他不可能长久滞留京城，但此刻，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得到他模糊的保证，萧执也似乎安心了些，但攥着他衣袖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他贪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谢清晏，目光一寸寸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后怕依旧充斥着他整个心房。
“清晏……”他喃喃着，另一只手也颤抖着伸过来，想要去碰触谢清晏的脸颊，却又在半途停住，像是害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梦，“我不是在做梦……你真的还在……”
谢清晏被他那小心翼翼、仿佛对待稀世珍宝般的眼神看得心头微颤，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陛下，您需要休息。”
“我不要休息！”萧执也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我一闭眼，就会看到……看到……”看到你冰冷的骨灰盒，看到我一夜白头的绝望。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间，说不出口，那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再次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冷。
谢清晏连忙按住他：“陛下！”
“清晏！”萧执也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你信我！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前都是我的错！是我混账！是我自负！是我看不清自己的心！”
他急切地剖白着，语无伦次，只想把满腔的悔恨和爱意都掏出来给他看。
“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气你！我不该用权利困住你！我不该骄傲得不肯低头！我不该让你一次次失望难过地离开！”他哭得喘不上气，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你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只要你说，我都给你！我的命都可以给你！”
“陛下！慎言！”谢清晏脸色微变，厉声打断他。君王岂可轻易言死？
“我不是陛下！”萧执也却像是被刺激到了，猛地摇头，泪珠飞溅，“在你面前，我从来就不是陛下！我是阿土！是你的阿土啊！”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死死盯着谢清晏，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地，扔下了一颗足以炸翻整个紫宸宫的惊雷——
“这万里江山，这九五至尊的皇位，如果你不喜欢，如果你觉得它困住了你，让你不开心了……我不要了！清晏，朕把江山给你，好不好？或者……或者你找个你看得顺眼的人来坐这个位置……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别再离开我了……求求你……”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寝殿。
傅英和一众宫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噗通噗通跪了一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恨不得自己当场耳聋！
谢清晏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一道天雷直直劈中天灵盖，震得他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
他……听到了什么？
皇帝说……不要江山了？要把皇位……给他？或者随便给个人？
疯了！
萧执也一定是疯了！
若非疯了，怎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动摇国本、足以让整个朝野翻天覆地的话来？！
谢清晏猛地站起身，因为太过震惊和骇然，甚至踉跄了一下，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榻上那个泪流满面、神情却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疯狂期冀的皇帝，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失控和……恐惧。
这不是他认识的萧执也。
他认识的萧执也，或许骄傲，或许固执，或许在某些方面迟钝得令人发指，但他绝对是一个勤政、有责任感、将江山社稷放在重要位置的君王！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说出如此儿戏、如此疯狂的话？！
“陛下！”谢清晏的声音因极致的震惊而变得尖锐，甚至带上了一丝厉色，“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此等言论，乃是亡国之兆！您是要做昏君吗？！”
他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顾及君臣身份，几乎想要上前摇醒他！
然而，面对他的震怒，萧执也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泪水流得更凶了，眼神破碎而绝望，喃喃道：“你不要……你连我的江山都不要……那你到底要什么……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
他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倒回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像个失去了一切信仰和希望的傀儡。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才不要我了……对不对？”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却比任何哭喊都让谢清晏感到心惊肉跳。
那一刻，谢清晏清晰地感觉到，萧执也的崩溃和那些疯狂的话语，并非源于对皇权的轻视，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的、他无法理解的绝望和失去。
仿佛他曾经真的彻底失去过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以至于重获之后，恐惧到了极致，不惜用一切去交换，只求不再重蹈覆辙。
到底是什么？
谢清晏看着榻上那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皇帝，震怒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惊疑、困惑、以及……一丝丝无法忽视的揪痛。
他缓缓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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