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谢清晏站在龙榻边，看着那个躺在明黄锦被中、眼神空洞、仿佛失去所有生机的帝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闷又痛。
方才那番“不要江山”的疯狂言论带来的震怒还未完全平息，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茫然和无措。他习惯了应对皇帝的威严、冷静，甚至偶尔的猜忌和冷言冷语，却从未想过要面对这样一个脆弱、崩溃、甚至带着毁灭倾向的萧执也。
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君王。
这更像是一个……弄丢了最心爱之物、绝望到不知所措的孩子。
“陛下……”谢清晏的声音干涩，他试图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劝诫？道理？君臣纲常？眼前的这个人，显然已经将这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就在谢清晏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榻上的萧执也眼睫颤了颤，空洞的目光缓缓聚焦，再次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依赖。
“清晏……”他轻声唤道，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你没走？”
“臣没走。”谢清晏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得到肯定的回答，萧执也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但攥着被角的手指依旧收紧。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坐起来，却因为脱力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而显得有些困难。
谢清晏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帮他靠坐在床头。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萧执也的眼圈瞬间又红了。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抓住了谢清晏扶着他的那只手的手腕，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别……别松开……”他低着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像是害怕被拒绝，“……求你。”
谢清晏身体一僵。手腕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和那卑微的哀求，让他心头那股酸涩的感觉再次翻涌而上。他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任由他抓着，仿佛成了一尊人形扶手。
傅英跪在下面，偷偷抬眼看到这一幕，心里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陛下这……这何止是反常，这简直是……
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只觉得眼前的陛下，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异常黏人，异常脆弱，异常……爱哭？
对，就是爱哭！从朱雀门外到现在，陛下的眼泪就没断过！这哪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峻帝王？这分明是个……
傅英不敢再想下去，赶紧又把头埋低。
萧执也却似乎从这默许的触碰中汲取到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稍稍安定下来，但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落在谢清晏身上，仿佛怕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清晏……”他又唤了一声，带着浓浓的委屈和后怕，“我刚才……是不是很可怕？说了很可怕的话？”
谢清晏：“……”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多可怕的话吗？
“你……你别生气……”见他不答，萧执也顿时慌了，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急急地解释，眼泪说来就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太怕了……我梦见……我梦见你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到处都是冷的……空的……”
他说着，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显然那梦境带给他的恐惧远超想象。
谢清晏感受到他的颤抖，眉头紧锁。那到底是什么梦？竟能将一个帝王吓到如此地步？
“只是梦而已。”他终究还是不忍，生硬地安慰了一句。
“不是梦！不是的！”萧执也猛地摇头，情绪又有些激动起来，“是真的！我知道是真的！清晏，你别不信我……”
眼看他又要陷入那种歇斯底里的状态，谢清晏连忙开口，打断了他：“陛下！臣信。”
两个字，奇迹般地让萧执也安静了下来。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谢清晏：“……真的？”
“……真的。”谢清晏避开他那过于直白依赖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罢了，先稳住他再说。
萧执也这才像是吃了颗定心丸，稍稍平静，但依旧抓着他的手腕不放，小声地、带着点讨好地说：“那……那你别生我的气，也别走……我以后都不说那种话了……江山我要，我会好好做皇帝……但你也要在……你不在，我要这江山有什么用……”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和认真。
谢清晏听得心头一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恰在此时，宫人小心翼翼地端着煎好的安神汤药进来。
傅英连忙接过，亲自试了试温度，才捧到榻前：“陛下，您情绪起伏过大，龙体为重，先用些安神汤吧。”
萧执也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药，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露出明显的抗拒，甚至往后缩了缩，下意识地往谢清晏身边靠拢。
“不想喝……”他小声嘟囔，带着点鼻音，听起来……竟然像是在撒娇？
傅英的手僵在了半空，表情一言难尽。陛下自幼怕苦，他们是知道的，但以往再怕，也会板着脸一口闷了，维持着帝王的威严，何曾有过这般……直白抗拒甚至流露出依赖他人之态？
谢清晏也愣住了。他看着几乎要躲到自己身后来的皇帝，那副皱着鼻子、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模样，实在是……
太颠覆了。
“陛下，良药苦口。”谢清晏试图讲道理。
“苦……”萧执也委委屈屈地吐出一个字，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他，抓着谢清晏衣袖的手指轻轻晃了晃，“……清晏，你喂我好不好？”
“！！！”
傅英差点把药碗砸了。
宫人们更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砖里。
谢清晏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喂……喂他？！这成何体统！
“陛下，您……”他试图拒绝。
“你喂我，我就喝。”萧执也却像是找到了什么法宝，执拗地看着他，大有一副“你不喂我就不喝”的架势，配合着那苍白脆弱还挂着泪痕的脸，竟让人硬不起心肠拒绝。
谢清晏看着他那副样子，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从傅英手中接过了药碗。
傅英如蒙大赦，赶紧退到一边，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清晏拿着药匙，舀起一勺汤药，递到萧执也唇边。动作略显僵硬，耳根处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萧执也眼睛一亮，立刻乖巧地张开嘴，喝下了那勺药。药汁入口，苦涩的味道让他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却还是努力咽了下去，然后继续眼巴巴地看着谢清晏，等着下一勺。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我多乖”。
谢清晏：“……”他默默地舀起第二勺。
一勺，两勺，三勺……
皇帝陛下就着谢将军的手，乖巧无比地喝完了整碗安神汤。期间虽然被苦得眼泪汪汪，却丝毫没有闹脾气，反而因为谢清晏的“亲手喂药”而显得有些……满足？
喝完药，宫人递上温水漱口，又奉上蜜饯。
萧执也却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黏在谢清晏身上，小声说：“……苦。”
谢清晏看着他那明显暗示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抬手，拈起一颗蜜饯，递到了他嘴边。
萧执也立刻张嘴含住，舌尖不经意地掠过谢清晏的指尖。
谢清晏的手指猛地一颤，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迅速收了回来，背在身后，指尖微微蜷缩，那一点湿热的触感挥之不去。
萧执也却仿佛毫无所觉，含着蜜饯，脸颊微微鼓起，慢慢咀嚼着，看向谢清晏的眼神愈发依赖和……眷恋？
药效渐渐上来，萧执也的眼皮开始打架，但他仍强撑着不肯睡，手指紧紧揪着谢清晏的衣袖。
“睡吧。”谢清晏低声道。
“那你……不能走……”萧执也困得迷迷糊糊，却还不忘强调。
“……嗯。”谢清晏含糊地应了一声。
得到承诺，萧执也终于抵不住药力，缓缓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即使睡着了，他的手指依旧没有松开那一片衣角，仿佛抓住了唯一的安心之源。
谢清晏坐在榻边，看着终于安静睡去的皇帝，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眼前的陛下，脆弱、黏人、爱哭、怕苦、甚至会撒娇……简直像个大型的、缺乏安全感的婴孩。
这和他印象中那个冷峻威严的帝王，判若两人。
嘤嘤怪……
傅英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个词，吓得他赶紧甩甩头，把这大不敬的念头压下去。
谢清晏试着动了动，想将衣袖抽出来，却发现睡梦中的萧执也立刻不安地蹙起眉头，揪得更紧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再动。
目光落在皇帝即使睡梦中也依旧苍白的脸上，谢清晏的眼神渐渐变得深沉。
萧执也，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些破碎的呓语，疯狂的言论，以及这判若两人的性情巨变……这一切，绝不会无缘无故。
他必须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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