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愈后的林栖,像一只受惊后重新筑巢的鸟,更加固执地、几乎是神经质地蜷缩在自己那方由书籍和图纸构筑的精神世界里。她与贺疏影之间,维持着一种比冰点稍高、却又绝对称不上温暖的、脆弱的平衡。他不再试图用那些“精准投放的礼物”来渗透或软化她重新加固的心理防线,仿佛默许了她的这种自我封闭;而她也吝于给予他任何一个多余的眼神、一个无意义的词语,将所有非必要的交流降至冰点。
这天下午,南隅的阳光依旧慷慨,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客厅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块。林栖正埋首于一本艰深的、关于解构主义建筑理论的专著,试图从那些被刻意破碎、重叠、倾斜的几何形态与矛盾空间中,寻找某种能够表达她内心混乱与挣扎的设计语言。书中那些看似无序、实则充满内在张力的结构,莫名地与她此刻的心境产生了共鸣。
就在她沉浸于哲学思辨与线条分析时,套房门外却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那不是周谨规律性的、带着特定节奏的轻叩,也不是酒店管家送餐时礼貌而克制的敲门声,而是一种略显急促、甚至带着一丝犹豫和不确定的试探性敲击,打破了顶层空间惯有的、被金钱和权势包裹起来的绝对寂静。
她尚未从解构主义的迷思中完全抽离,尚未起身,贺疏影已经从书房走了出来。他显然也听到了这不和谐的声响,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起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无声地示意了一下侍立在客厅角落、如同隐形人般的保镖。保镖立刻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动作专业地通过电子猫眼向外查看,随即转身,用压低的、确保只有贺疏影能听清的音量汇报:“贺总,是一位姓陈的年轻先生,说是……来找林小姐的。自称是‘拾光书屋’的店主。”
陈?林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骤然收缩,漏跳了一拍。陈序?他怎么会……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一股混杂着惊讶、担忧,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被他乡故知记挂的暖意,瞬间涌上心头,但随即被更强烈的、为陈序处境的担忧所覆盖。
贺疏影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从门口转向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骤然凝聚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冷意。他没有立刻回应保镖,而是迈着沉稳的步伐,亲自走到门边,取代了保镖的位置,透过那个高级的广角猫眼,冷静地向外望去。
门外,陈序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纯白色棉质衬衫和一条简单的卡其色长裤,与他平时在书店里那种温和书卷气的形象别无二致。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拾光书屋”浅褐色logo的牛皮纸袋,看起来有些分量。此刻,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挥之不去的担忧,正无意识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搓着裤缝,目光不安地游移着,与这层楼道的奢华冷峻格格不入。
“让他进来。”贺疏影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停顿里仿佛经过了某种权衡,最终,他对保镖吩咐道,声音听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但他周身那骤然降低的气压和眼底凝聚的寒意,却让客厅里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厚重的实木门被保镖无声地拉开。陈序有些拘谨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了进来。当他踏入这间奢华宽敞得超乎他想象极限的顶层套房,目光触及脚下柔软得能陷进去的昂贵地毯、墙上那幅他只在艺术杂志上见过的抽象画真迹,尤其是看到站在客厅中央、身形挺拔、穿着熨帖丝绒衬衫、周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强大气场的贺疏影时,他明显怔住了,脚步变得迟疑,甚至带着一丝闯入他人领地的惶恐。随即,他的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终于落在了坐在光线明亮的工作角、同样因他的突然出现而一脸错愕与担忧的林栖身上。
“林小姐!”陈序像是迷失在黑暗森林里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路标,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语气里充满了真挚的、毫不作伪的关切,“你没事吧?我给你打了好多好多电话,一直提示关机。我去‘栖筑’工作室找过你好几次,门都锁着,问了房东,他也只说你有急事突然退租了,具体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我、我实在放心不下,最后是问了经常给我们书店送装修材料的老师傅,他含糊地说好像前几天傍晚,看到你上了来这个酒店的车……我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过来的……”
他的话语如同开了闸的河水,带着急切和担忧倾泻而出,却又在贺疏影那越来越冰冷、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注视下,逐渐低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些许不安的气音,显得格外局促和手足无措。
林栖站起身,手中那本厚重的解构主义专著滑落在躺椅的软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心中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料铺。她没想到陈序会如此执着地寻找她,这份来自普通朋友的、不掺杂任何复杂目的的关心,让她在这座冰冷华丽的牢笼中,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暖意与人情味。但与此同时,更多的,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为陈序感到的深切担忧。贺疏影就在这里,像一头蛰伏在阴影中的、领地意识极强的猛兽,任何未经他允许靠近她的人,都可能被他视作挑衅,后果不堪设想。她绝不能把陈序拖进这潭浑水。
“我没事,陈序。”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尽可能显得轻松自然的微笑,尽管嘴角有些僵硬,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感,“只是……家里突然有些紧急的私事,需要处理,所以暂时借住在这里。手机……不小心丢了,还没来得及去补办卡。”她飞快地编造着听起来合情合理的借口,语速比平时稍快,试图切断陈序进一步的关心和探究,不希望将这个真诚的年轻人卷入她和贺疏影之间那复杂而危险的漩涡之中。
贺疏影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冰,瞬间冻结了所有流动的情绪,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天然的疏离感和审视意味:“陈先生是林栖的朋友?”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从陈序略显局促的脸,滑到他手中那个印着书店logo、此刻显得格外扎眼的牛皮纸袋上。
“啊,是、是的。”陈序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威压的问话弄得有些紧张,连忙点头,像是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纸袋更紧地攥了攥,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将纸袋递向林栖,语气试图恢复之前的热情,却难免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小姐,我是来告诉你,书店试营业非常非常成功!几乎每天客满,很多客人都特别喜欢店里的设计和氛围,还有好几拨人特意来打听设计师是谁,想请你做设计呢!你看,”他指了指纸袋,“这是店里刚到的、你之前提过很想看的那本《空间的诗学》原版,我特意给你留了一本。还有……还有这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自己试着做的一点杏仁饼,想着你可能会喜欢,就……就一起带过来了……”
他的笑容依旧真诚而温暖,带着阳光和书卷的气息,与这间套房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奢华感和贺疏影那迫人的气场,形成了尖锐而残酷的对比。
林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纸袋。指尖先是触碰到微温的、带着黄油和杏仁香气的点心盒,然后又碰到光滑冰凉的书籍封面。那真实的、属于外面世界的温度和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她冰封的心防,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暖流和酸涩。“谢谢你,陈序。书店顺利就好,我也很高兴。”她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飞快地垂下眼睑,不敢去看身旁贺疏影此刻脸上会是何种表情,生怕那会摧毁她勉强维持的镇定。
“既然书送到了,”贺疏影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冰冷,带着明确无误的、不容置疑的逐客令意味,像一把无形的刀,切断了这短暂的、不合时宜的温情时刻,“陈先生可以回去了。”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淡漠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林栖前几日病了,需要静养,不宜过多打扰。”
陈序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像是被冻住的湖面。他看了看林栖那确实比之前更加苍白、缺乏血色的脸颊(病后尚未完全恢复的虚弱显而易见),又看了看贺疏影那明显不欢迎、甚至带着隐隐敌意的态度,以及旁边如同门神般肃立的保镖,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担忧,以及深深的、无能为力的欲言又止。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下去:“那……林小姐,你……你好好休息,保重身体。如果……如果有什么事……”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补充道,“可以随时来书店找我。”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明知无力却依旧想要承诺的沉重。
林栖看着他眼中那纯粹而真诚的担忧,看着他在这强大压力下依旧试图传递给她的一丝微弱的支持,心中一酸,眼眶有些发热。她只能用力地、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的情绪压在喉咙深处:“好。谢谢你……来看我。”
陈序又深深地、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想将她的状况牢牢记住,这才在保镖上前一步、做出“请”的姿势的“礼貌”示意下,带着满腹的疑惑和担忧,转身,有些落寞地离开了套房。
“咔哒。”
门被保镖从里面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一声轻响,如同最终的判决,再次将外面那一点微弱的、属于正常世界的、带着书卷气和点心甜香的暖意,彻底隔绝在外。套房内,重新被一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所笼罩。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个放在林栖脚边、印着“拾光书屋”logo的、此刻显得无比突兀的牛皮纸袋。
贺疏影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栖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个纸袋上,眼神幽深难辨,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不悦,有掌控被意外触及的冷意,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简单真诚的关心所刺中的细微波动。
“看来,”他开口,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北极冰层下汹涌的暗流,带着刺骨的寒意,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林栖紧绷的神经上,“你的这位‘朋友’,对你很是关心。”
林栖紧紧攥着纸袋的提手,粗糙的牛皮纸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痛感,这痛感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和倔强。她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直直地迎上他那深邃而冰冷的视线,用同样冰冷的、带着无声抗议的目光,与他对峙。
这一刻,空气凝滞,无需任何言语。陈序这个意外的、不合时宜的访客,像一块被投入看似平静死水的巨石,不仅彻底打破了维持数日的表面平静,更让水下那一直潜藏着的、关于绝对控制与绝望反抗、关于华丽禁锢与渴望自由的根本矛盾,再次尖锐地、血淋淋地浮现出来,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回避。
贺疏影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不屈的、甚至因为外界的刺激而更加明亮的倔强光芒,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冰冷而复杂的弧度。
他知道,这场关乎意志、灵魂与归属的无声战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甚至,因为这不速之客的到来,进入了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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