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梁渊还跪在养心殿内回话，最后景和帝问他和三皇子该如何处置祥瑞，三皇子说该以礼相待，不得怠慢。
梁渊听得牙都酸了：“三皇兄此言差矣，且先不说他到底是不是祥瑞，皇兄难道没有听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把一个外族人留在宫里整天好吃好喝供着，你让云麾将军怎么想？边关吃生肉夹黄沙的将士怎么想？”
后来景和帝又询问他的看法，梁渊大言不惭道：“依儿臣所见，席间流矢皆朝他而去，这场刺杀明显因他而起，险些伤了我朝大臣，陛下应当将其关入皇城司狱，等候发落。”
景和帝向来宽仁，一听此言勃然大怒，斥责梁渊毫无慈悲心肠，同时也没有远见，毕竟迦尔丹已然得知刺客是我朝边境流民，而那位祥瑞是实打实的受害者，眼下根本没有理由将人关入皇城司狱。
梁渊被训斥一番，心中却毫无悔过之意。十二岁少年的脸上藏不住事儿，再加上皇帝很了解他桀骜不驯的性子，最终他被遣去相国寺住几天。
景和帝让他和一帮老秃驴学学慈悲心肠，梁渊装模作样拜了几日佛祖，慈悲心没学会，成天不是幻想怎么虐待小白眼狼就是数着日子期盼定北侯回京。
小石头跑来给他送披风时，这没心没肺的正坐在梅树下的小石墩上，倚着树打盹儿。
扫地僧持帚来扫雪，他就懒兮兮地抬起一只尊贵的腿，等人扫完了再抬另一只。
耳边只余下僧人扫地的沙沙声，梁渊觉得很舒爽，毕竟上辈子他享受的惬意时光不多，大多数还都和萧玥有关。
他记得那也是一个雪天，他已经搬至齐王府，连着把萧玥也带了进来。
那时景和帝年事已高，却迟迟没有立太子，梁渊背靠定北侯，又有鸿胪寺卿在其中帮忙周旋，自然得了不少支持。
但梁渊无心参与夺嫡，转头跟着定北侯去了北疆，两年前他带领一支营队，路过云徊峡时遭了埋伏，九死一生，醒来后就是很想见萧玥。
因此回京述职时，他快马加鞭，先一日跑了回来。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他回到府中已然是子时。
梁渊冻僵的手里揣着一只从北疆带回来的玉佩，绳上还有外邦绿色宝石，他推开门时就见院中最高大的那棵梅树下坐了一人。
他此刻都还记得那种感觉，日夜兼程导致冷风像利刃一样刮过脸颊，身体都冻僵了，但一颗心脏却从内而外泵出了滚烫的血液，让他四肢发麻，而后直冲上喉咙，再到口鼻，以至于几乎忘了呼吸。
后来……
梁渊睁开了眼。
后来他扑了过去，将两年没见的人压在了雪地里，玉佩上的红绳将他们的手指缠绕到一起，他们十指相扣。
然后梁渊拼命忍下心中悸动，将落在萧玥发丝上的梅花摘去，就要起身之时，几乎与他鼻尖相抵的人却吻上了他冰冷的嘴唇。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盘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梁渊烦躁地夺来小石头手里的披风，幽幽地看了一眼头顶的梅花——想来是这边风水不好，老让他忆起往事。
他随意将兔裘披到身上，站起身离去。
相国寺内有一处潭水，名曰“无垢”，冬日里便会结冰，但由于寺内杂扫用的是此处的水，住持每日早晨都会派人将夜里结的薄薄一层浮冰搅碎。因此即使是隆冬，无垢潭仍是一方活水。
梁渊溜达着便到了无垢潭，但奇怪的是今日并没有僧人去搅浮冰，反而是一个身着皇子服饰的人站在潭边，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他的草包五皇兄。
隔着几棵槐树，梁渊面无表情扭头就要走，却瞥见潭边还站了一个人。
他顿时刹住脚步，喉咙无意识紧了紧，反应过来后心中又刻薄道：“伤好了吗？净知道出来瞎晃悠！”
来搅冰的僧人被五皇子呵斥退下了，他今日是来相国寺为母妃祈福的，岂料拜完佛祖后便遇见了一个哑巴小白脸。
小白脸冷着脸带着几名宫人路过时对他躬身行礼，也没喊人，他身后的宫人倒是开口喊了“殿下”。
五皇子向来心高气傲，当即就将人拦住了，而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对此人身份有了些许猜测，一时觉得晦气得很：“你便是传说中那位‘祥瑞’？我听宫人说皇后娘娘给你赐了名，叫什么来着？”
约莫十五岁的外邦少年比他高了半个脑袋，这让五皇子心中有些不快。
萧玥没说话，他身后的宫人上前一步：“回五殿下，此人便是迦尔丹献上的祥瑞，名叫‘萧玥’，取自落木萧萧，月明千里……”
五皇子此行带了不少人，他使了个眼色，一名侍从便上前，紧接着便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宫人猝不及防挨了狠狠一掌，脸骤然撇向一边，嘴角都裂了。
五皇子才不急不慢道：“本殿下问他的话，还轮得到你来答？”
说完他便又看向了萧玥，只见此人神情依旧如方才一般，仿佛周遭发生的事与他毫无干系，自己这下马威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火从心来。
挨打的宫人即刻就跪下了，五皇子为人嚣张跋扈，生母又一直都颇得圣宠，万万不可得罪：“都是奴才的错！可此人才到中原，听不懂也不会说中原话，奴才方才斗胆回话的啊。”
一时间潭边安静下来，五皇子不以为然，绕着萧玥打量了一圈，语气颇为矜傲：“听不懂中原话，也不会说中原话，但身上穿的却是我朝的衣裳，岂不可笑？”
也许是他离得太近，萧玥往后退了一步，岂料这一举动彻底惹怒了梁靖，他目光一沉：“把他衣服给我扒了。”
离无垢潭不过三丈的梁渊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小石头站在一旁，压低声音道：“五殿下这样做要是传出去可就遭了。”
梁渊看着几个侍从按住萧玥，然后抬手便剥了他最外头那层罩衫：“他仗着会说几句漂亮话，讨得父皇喜爱，养成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萧玥微卷的长发垂至雪地，他本就平静的面庞如今更是冷若冰霜，并且终于透露出了几分怒意。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头紧蹙着，深蓝的眼睛里全是愤怒和倔强。
梁渊很是欣赏他这种表情，从前是，现在也是。
但从前的他一向舍不得惹人生气，现在就不一定了。
槐树枝轻轻抖了几下，就在萧玥被扒得只剩最里头的亵衣时，梁渊笑着走了出去，朗声道：“五皇兄，相国寺是清修之地，你在此扒人衣服，有点不太雅观吧。”
若是说他与三皇子是无话可说，与五皇子便是明面上的针锋相对。
梁靖身边的侍从看见他便住了手，但依旧将人紧紧摁死在地上。梁渊听见萧玥因挣扎而喘息了几声，转头只见人白皙的脸颊直接被摁到了雪地里。
他眉头一挑，做出有些许夸张的表情，悄声道：“皇兄今日是来为贤妃娘娘祈福的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不怕佛祖重罚吗？”
此话倒像真是在为梁靖着想，但其中又隐隐多了几分诅咒之意，不过梁渊知道这废物点心想不到这么多。
果然，梁靖一脸厌烦地指使侍从将人松开了，小石头立马上前扶萧玥起身，再拾掇起被扔到一旁的衣服，胡乱裹到他身上。
梁靖察觉到吃了瘪，但又说不清是哪里有问题，只得朝梁渊撒气：“父皇罚你，你就在相国寺好好待着，别出来多管闲事！”
说完便甩袖带着一群侍从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不多时，潭边便只剩下四人，跟在萧玥身旁的宫人还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梁渊看了心烦，挥手禀退了。
衣裳方才扔在地里沾上了雪，已然湿了，小石头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自家主子，又看了看面前只穿一件亵衣，被冻得一声不吭的小哑巴，一时不知该如何。
梁渊静静地看着萧玥。
十五岁的人脸上还有些许稚嫩，他几乎立马能在脑中描摹他笑起来的模样。
于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察觉出他在发抖后，梁渊伸手解开了兔裘前的绳结，朝萧玥走去。
落木萧萧，月明千里，皇后为其赐的名字是萧月。
前世皇后赐名后，景和帝觉得此名过于凄冷，来萱妃宫中闲聊之时随口提起此事。
那时梁渊还没见过他，端坐桌边看母妃持笔提字，而后又将宣纸展在景和帝面前，说可改“月”为“玥”，他好奇地问为何。
萱妃说：“‘玥’恰好有神珠之意。”
他将带着余温的兔裘裹到了神珠身上，而后抬手帮他系好绳结，做完这一切后他没有退开，近在咫尺地看着萧玥。
四目相对，那双深蓝的眼睛颤了一下，眼底有泪光泛动。
他看见萧玥干涩的嘴唇张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
然而梁渊的温情眨眼而去，他不甚明显地冷笑一声，在对方惊疑的目光中伸手——
无垢潭最上层薄冰瞬间粉碎，裹着兔裘的白色身影顷刻便被刺骨的潭水包裹住，这一方本来安静的天地间全是哗啦声。
梁渊目光比雪还冷几分，他收回作案的左手，瞥了一眼寒潭中扑腾的身影，转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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