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天,秦域到家时连门都没进,直接跨上三轮车急匆匆地往学校赶去。这周是大周末,秦家三个丫头都要回来。
日落西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投在路旁。
秦域望着自己那道被拉得变了形的剪影,忽然忍不住笑了。也不是因为多好笑,他就是觉得荒唐——别人失恋,能找朋友喝酒诉苦、能蒙着被子哭一场、或者干脆放空自己。可他呢?他今天也算失恋了吧,结果别说找人聊聊天,忙得连上吊的时间都没有。
一路风驰电掣赶到镇上,校门口的下课铃正好打响。黑压压的学生如开闸洪水般涌出来,喧闹声瞬间吞没了整条街。秦域这才想起该给雪梨打个电话。手机贴在耳边,他的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人群中来回扫荡。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传来雪梨沙哑的呜咽:“玉哥,呜呜……”压抑的抽泣让秦域心头一紧。他今天第无数次按住额头——收留雪梨,简直就像往家里又塞了一个小孩。
“没事,不怪你。”他尽量让语气软下来,“他醒了吗?灶台上有粥……”
“喂过了?好,谢了。”声音里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我这就回去。想吃什么?恰巴塔?”他眉头拧紧,“恰巴塔是什么?”
还没等雪梨解释,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走了过来,手指绞着衣角,是之前常和盼娣一起放学的那个女孩。
秦域匆匆挂断电话,蹲下来与她平视。
“盼娣小爹,”女孩声音细若蚊吟,“盼娣被留堂了。她说让你在这儿等她,老师放人她就出来。”
“为什么留堂?”秦域有些摸不着头脑。
正说着,老大招娣和老二念娣也结伴走了过来,刚好听见他们的对话。“肯定又是没写作业。”招娣插嘴道。
秦域一愣,转向小女孩:“作业?”
“嗯,”她眨眨眼,小声补充,“我们每天都有作业,但盼娣一次都没交过。”
秦域怔在原地。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对这三个念书的孩子在学习上几乎一无所知。
夜色渐浓,客厅的老式灯泡投下昏黄的光。秦域坐在褪色的旧沙发上,盼娣站在他面前,小脸绷得紧紧的。
“为什么不做作业?”他的声音透出深深的疲惫,不只是因为作业,更因为这一整天的奔波与无力。
“不想做就不做。”盼娣扬着下巴,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架势。
“为什么不想?”秦域无意识地叩着膝盖。
“不想就是不想!”她突然拔高声音,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倔强和蛮横,“你管我为什么……”
“啪!”
秦域猛地抓起作业本狠狠摔向电视机。老旧的机身剧烈一晃,灰尘簌簌落下。盼娣吓得一缩肩,但很快又挺直背脊,眼里烧着不服输的火苗。
“你打啊!往这儿打!”她指着自己的脸,眼泪在眼眶里转却硬是不掉下来,“你凭什么管我?你又不是我爹我妈!我爹我妈都不管,你更没资格!”
秦域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盼娣倔强的小脸,忽然有些恍惚——这段时间他和四个孩子相处,虽不算多亲密,但至少没闹什么矛盾,他几乎都快忘了最初那种针锋相对的感觉。
只是现在,他不能再视而不见。他得管。
空气绷得像根弦,叔侄俩在昏灯下对峙,谁也不让。
秦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是,我不是你爹妈,但我是你小爹。只要你叫我一天小爹,我就管你一天!”他没等她回应,继续说,“你可以不叫,但那得等你十八岁之后。成年之前,不管你乐不乐意,我都得管。”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门缝外几道悄悄挪动的影子,稍稍提高声音:“我送你们读书,不是非要你们将来多么出人头地,是希望你们能对自己负责——你们得有一条自己能选的路!”
这番苦口婆心,盼娣一个字都听不进。她讽刺地瞥了秦域一眼,语气极其不屑:“你自己都没好好念书,凭什么要求我?”
“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个很糟糕的大人吧?”秦域也不用等她回应,自己就能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所以呢...”他猛地提高嗓门,“不学无术、好吃懒做,把好好的一个家弄得一团糟!你说啊,你也想变成这样糟糕的大人吗?!”
这些话,与其说秦域是说给盼娣听的,倒不如说他是在质问曾经的“秦玉”,也就是那个魂魄都不知道飘哪里去的原身。如果他此刻在场,秦域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活成这个模样?人人耻笑,人人不齿。是。他秦域只不过是一个孤儿院长大,被人遗弃的可怜虫,他没资格讲太多大道理,但至少他有一件事是值得说道的,那就是,人活着得有骨气,不能好高骛远,更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盼娣肩膀一缩,眼里飞快掠过一丝畏惧,但随即被更汹涌的倔强覆盖。她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不退反进,梗着脖子瞪回来。
“反正我就是不读书!正好你今天也说起我作业问题,那我就顺便告诉你,明天开始我不去了,你去跟马老师说……”
“你做梦!”秦域气得浑身发颤,手臂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他不能打孩子,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他一次次在心里提醒自己。他狠狠喘了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从明天起,我每天晚上盯着你做作业。别想骗我说没有,我有你们马老师微信,以后作业她直接发我。至于上学——你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大不了我什么也不干了,天天上你们班陪读!”
盼娣到底年纪小,一听这话,只觉得秦域是要把她往死里逼。她“咚”一声瘫倒在地,手脚乱蹬,放声撒泼:“我就是不上学!上学有什么用!我不去!你再逼我我就去死!!”
秦域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那股从重生以来就堆积的压抑、陌生环境的责任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几乎冲垮他的理智。他指着盼娣,手指发抖:“有什么用?你说有什么用!好好读书将来才能有出息,才能不面朝黄土背朝天,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你一天天只知道疯玩、看电视,你对得起谁?!”
“我对得起谁?我需要对得起谁?!”盼娣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坐起来,双眼通红地怒瞪秦域——那不是要哭的红,是愤怒和委屈烧出来的血色。“我都叫‘盼娣’了!我还要对得起谁?你说啊!叫这种名字的人到底要对得起谁?!”秦域愣住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说不上话来。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所有话到了嘴边都显得苍白无力。盼娣垂下头,一边抽噎一边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只爱小老四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养我只是为了要我以后的彩礼钱,然后给小老四娶媳妇吗?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上学?我回家来几年找个人随便嫁了不就行了?反正你们也不指望我有出息!”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些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割开了她和那个原生家庭之间血淋淋的伤口。此时的她不像个三年级的小女孩,更像个被命运逼到绝境的战士,用最伤人的方式保卫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她一声声质问,像刺刀一样逼得秦域步步后退。
秦域所有怒火仿佛被这句话骤然戳破,漏了个干净。他望着眼前这个头发枯黄、皮肤黝黑,激动得大口喘气的“小战士”,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再骂不出任何话。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虚伪——他明明知道不管是招娣也好念娣也罢,亦或者是盼娣,这些名字带给女孩们的只有屈辱和绝望,却一直以“不关我事,名字不是我取的”为由冷眼旁观。
他明明可以做点什么的……
早就该做点什么的……
令人窒息的寂静在房间里蔓延,只有老灯泡滋滋的电流声和盼娣粗重的喘息。
良久,秦域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压住胸腔里那股尖锐的酸涩。他高大的身躯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些,声音低沉下去,不再暴怒,却带着一种沉重而不容置疑的力量:
“谁说你的人生要被一个名字定死?谁又稀罕你那点彩礼了?”
盼娣嘴唇动了动,想顶撞,却被秦域眼中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镇住了。他蹲下来,与她视线齐平。盼娣警惕地看着他,却没再后退。
“你听着,不喜欢这名字,我可以带你去派出所改。一个上午就能办好,不难。”
闻言,盼娣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倔强碎开一道裂痕,露出底下惊愕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光。
“但我要告诉你,”秦域的目光牢牢抓住她,“不管以后你叫不叫盼娣,都得记住: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不该为别人的期望活着。你读书学知识,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走出这个大山!更是为了让你以后有得选——选自己想过的生活,而不是命运只能被别人安排,然后像种子一样,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秦域顿息道。
良久。
“……真的能改名字?”盼娣喃喃地问,声音还有些发抖。
“能。”秦域语气斩钉截铁,“明天……哦明天周末不行。这样,周一我替你请两节课假,带你去办。”
“我也要改!”“我也要!”虚掩的门“砰”地被推开,招娣和念娣冲了进来,眼睛发亮,满脸渴望地望着秦域,“我们也要改名字!”
秦域心里蓦地一胀,酸酸软软的东西涌上来。“好!”他果断应道,“扔掉那些不该你们扛的东西。你们该有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好听的名字——是代表你们自己,不是为谁而生的名字。”他转回头,重新看向盼娣那双终于卸下武装、透出些许茫然与希望的眼睛,声音沉肃地说道:“但在这之前——你们每个人,作业,必须做。学,必须上。这不是商量,是规矩。”
盼娣没有再尖声反驳。她紧紧抿着嘴唇,望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小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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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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