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雪梨磨磨蹭蹭地端着一杯刚晾温的白开水走到走廊,递给正在泡脚的秦域。“玉哥……”他欲言又止。
秦域抬头瞥了他一眼。对上那双红肿的眼睛时,秦域第一个念头是:睡前真该翻翻黄历,看看今天是不是犯了什么冲,不然怎么出乎意料的事一桩接一桩砸过来。
“你怎么不理我...”雪梨眼巴巴地说道。
“没有。”这是实话,秦域真不是故意冷落雪梨,确实是没那个闲工夫去照顾他的情绪。
说了,他连上吊都没时间。
雪梨抿了抿嘴唇,眼眶更加泛红。
秦域不能理解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容易激动,跟女孩儿似得...转而又想,他可不就是女孩儿性格嘛!遂也没有多和他计较,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杯子,“谢谢。”秦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温水透过陶瓷传来微烫的温度,仿佛要渗进他酸痛的筋骨里。
“玉哥,”雪梨的声音还带着白天哭过的沙哑。他蜷着腿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下巴搁在膝盖,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秦域想说没有,却又不愿骗他。最后只轻笑着坦诚:“确实有点。”
雪梨顿时急了,张嘴就要解释,才吐出一个字就被秦域认真打断:“你来这儿有三天了吧?”秦域忽然问。
雪梨一愣,摸不准他的态度,点点头:“嗯。”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秦域又问。
雪梨眨了眨眼,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你啊……”他歪着头想了想,“我觉得……你活的特别辛苦。你看你,每天像陀螺似的转,四个孩子,你又当爹又当妈,操心完吃穿又操心学业,还得干那么多活……还有,你家里明明很穷,但你却还是收留我了,也不肯要我交生活费...”综上所述,雪梨给秦域发了张好人卡,他笃定道:“玉哥,你肯定是个好人!”
秦域笑了笑,没立刻接话。他望向窗外,月光把枣树的枝桠投在窗纸上,像一幅疏淡的水墨画。远处零星的狗吠衬得夜更静。
他极慢地喝了一口水。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
“好人……或许吧。”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裹着浓浓的倦意,嘴角却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那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会期待爱情吗?”
雪梨愣住。
“实话是,我不配。”秦域像是在笑,眼神却又透出落寞。他像是在告诉雪梨,又像在告诫自己,“以后别再做无用的事了,我不需要。”
雪梨一瞬间有些恍惚。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个玉哥明明这么年轻,却给人一种油尽灯枯,没有半点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像看破红尘的苦行僧。可他明明也才十九岁。
“那你呢?”雪梨抬起头。秦域有些莫名,他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可雪梨仍直勾勾地看着他,恨铁不成钢似的说道:“你为他们考虑,为什么偏偏忘了自己?为人父母都有孩子长大离家的那天,何况你……你还只是他们的叔叔。如果有一天他们都走了,你难道真要一个人孤独终老吗?”
秦域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把目光投向里屋紧闭的门,声音更轻了些,像在自言自语:“我尝过没人管的滋味……像野草,自生自灭,风吹哪边倒哪边。所以现在再难,我也得管着他们。我答应过他们的妈妈……也对自己发过誓。”
就算他给不了这四个孩子大富大贵,但他至少得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人在意他们吃饱了没有、冷不冷、热不热,在意他们放学是不是挨了欺负,更在意他们将来……能不能挺直腰板,走自己想走的路。
至于别的……
在温饱都尚且艰难的阶段,什么都是虚的。
第二天。
吃早饭时,秦域便在饭桌上郑重地把改名的事提了出来。
“名字是大事,得好好起。”他看着桌边四个小脑袋,坦诚道,“我书读得不多,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你们自己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字?或者有什么想法?”
三个女孩互相看了看,眼神悄悄交流。忽然,老大招娣放下啃了一半的玉米饼,有些拧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不用管我,我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嗯?”秦域十分意外,“想好了?那说出来听听。”
招娣个性有些独,且她和秦域还不算太亲近,尚处在能和平共处的阶段,故而,她当着秦域的面张了几次嘴都没能把新名字说出来。最后还是雪梨给她支了个招:“会打字吧?”他把自己最新款的iPhone递过去,“用我手机打出来。”
“嗯。”招娣仍有些不好意思,犹豫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在屏幕上打出“秦梦瑶”三个字。
“秦梦瑶……”秦域轻声念了一遍,觉得挺不错,便多问了一句:“能告诉我有什么寓意吗?”
他本以为招娣不会回答——因为这孩子其实不太爱搭理他。但没想到,这次却意外的愿意回应。
“我妈妈叫周瑶红,”招娣突然提起已经远去外省的母亲小红红,声音低了下去,“我想梦到她。”说完便偏过头,一副就算秦域不同意她也要改的架势。
可秦域怎么会不同意。
“很好听。”他认真说道,接着看向念娣和盼娣,“你们觉得呢?”
“好听好听!那我也要跟大姐一样叫秦梦什么!”更活泼的盼娣迫不及待接话,说完又自顾自苦恼起来,“那我叫秦梦什么呢?她梦我妈,那我梦我爹好了……要不叫秦梦宝?”刚说出口自己又觉得难听,连忙改口,“不行不行,太难听了!让我再想想!”
众人哈哈大笑。
最后,经过一家人共同参考,再加一本红字典的协助,三个女孩的名字定为:秦梦瑶、秦梦玥、秦梦璇。
“我叫秦梦璇!”盼娣激动得小脸发红,逮着个人就宣传雪梨告诉她的释义:“梨子哥说‘璇’是美玉,还能指北斗七星!亮亮的!”
梨子哥是家里几个孩子对雪梨的称呼。雪梨本人不喜欢别人喊他户口本上的名字。
三姐妹兴奋不已,围着桌子叽叽喳喳讨论。仿佛这三个带“王”字旁、寓意美好的字眼,能瞬间洗去“招娣”“念娣”“盼娣”带来的所有阴霾,赋予她们全新、闪闪发光的人生。
这时,念娣——现在该叫秦梦玥了——看向一旁正努力用没几颗牙的牙床啃饼子、糊了一脸渣的弟弟,语气格外认真:“小爹,小老四的名字……我们想让你来取。”
秦梦瑶和秦梦璇也立刻安静下来,用力点头。三双清澈的眼睛齐刷刷地、充满信任地望向秦域。
这一刻,秦域心里像是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情绪满溢出来。他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取名,更是孩子们用一种最质朴也最郑重的方式,将他们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膜彻底撕开,正式地、全然地将认可和信赖交到他手上。
他是她们的监护人,是值得托付的人。
随后,秦域的目光自不而然地落在小老四秦有根身上,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还猜这孩子顶天叫个“耀祖”……不由笑了一下,“行啊!我早嫌弃这名字很久了。”
至于秦有根的新名字……
秦域实打实为难了两天。
“叫什么好呢?”
“中间字还用‘梦’吗?”雪梨举着手机凑过来,给出中肯意见,“男孩子用‘梦’字会不会太娘了?”
秦域不爱听这话,甩给他一个白眼,眼神明晃晃写着“你没搞错吧?还嫌别人娘?”雪梨没在意,继续把手机对准他。
秦域终于受不了,发问:“我从刚才就想问,你今天一直拿手机对着我拍什么?去去,拍别的去。”他像赶苍蝇似的挥手。
雪梨也不恼,歪歪斜斜敬了个礼:“好的,长官!”说完嬉皮笑脸跑开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秦域刚攒起一点的思绪全忘了。他一咬牙,算了,先不想了!先去喂猪,再不去,食槽都得给啃了。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周一一早,秦域破天荒给四个孩子都请了假。一家六口(加上雪梨)穿戴整齐,像要完成一场庄严仪式,浩浩荡荡走向镇上的派出所。
户籍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纸张和墨水气味。工作人员看着这一大群人,略显诧异。在反复确认了监护人意愿和孩子们(尤其是三个已能清晰表达想法的女孩)自身的强烈愿望后,那本颜色陈旧、边角磨损的户口簿被递进窗口。
“我直接给你们换本新的吧。”工作人员拿着笔,对照申请表,在姓名栏一格一格修改、确认、盖章。
“秦招娣,改名……秦梦瑶。”
“秦念娣,改名……秦梦玥。”
“秦盼娣,改名……秦梦璇。”
“秦有根,改名……秦见川。”
每一个新名字被念出、写入、盖章确认时,对应的那个孩子眼睛就亮一分。她们紧紧盯着那支笔和那枚印章,仿佛那是具有魔力的法器,正赋予她们崭新的生命。
最后,轮到了秦域自己。他将户口簿翻到户主那一页,指着自己的名字,清晰而平静地对工作人员说:“同志,麻烦您,我本人也申请变更姓名。‘玉’字,改成区域的‘域’。领土、疆域的那个‘域’。”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一丝探究,但没多问,只例行公事地确认:“想好了?确定改?”
“确定。”秦域毫无犹豫。
于是,系统里操作完成,户口簿户主姓名那页,“秦玉”两个字被一道横线划去,旁边工整写上新名字——“秦域”。红色公章郑重落下,覆盖在变更记录上。
“咔哒”一声轻响,手续完成。
秦域接过那本崭新的户口簿,指尖拂过“秦域”二字,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轻松感如暖流般涌遍全身。仿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那个“玉”字所代表的所有荒唐、不堪、迷茫与混沌的过去,都在这一刻被正式宣告终结,封存进历史。
从此,行走于世间的,只是秦域。一个全新的、肩负着四个孩子未来和一个家庭重担,但也必将百折不挠的——秦域。
走出派出所,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天气极好,万里无云,一如孩子们此刻的心情。她们兴奋地互相喊着对方的新名字,清脆笑声洒了一路。
被这份喜悦感染,雪梨忽然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开口:“大家等一下!”
众人回头。
“为了庆祝你们每个人从今天起都有了好听的名字……”雪梨环视一圈,忽然大声提议,“我请你们下馆子吃大餐怎么样?”
孩子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连秦域的嘴角也不自觉扬起。
“吃!”他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吃最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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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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