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说亲。
也……
景历被太阳晃了一下,竟然有些晕眩,他站在这里,看着和尚,那张真实存在的脸,和他的记忆里日日夜夜拿着刀反复凿刻的脸,微妙地重叠在一起。说不上是欣喜,还是怨恨,就,有点儿亢奋。
好像这具身体是个炮仗,又在上个冬日里连上了一条长长的引线,引线持续不停地燃到现在,终于在与和尚四目相对的这一刹那,“嗙”地炸了。
头盖骨掀翻。
他听到自己耳膜开花的声音。
逮到了。很好,很好。接下来,放血,扒皮,拆骨头,在他最漂亮的那一截尾椎骨上刻上我的名字,然后立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跟我的埋在一起。
“我不要,”松子震惊地看着他,“你疯啦。”
“……?”
回神。景历不知道自己怎么下了这条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迈的步子,好像很轻易地就追上他了,但是……
“我刚说什么?”景历问。
“你说什么扒皮的……扒什么啊,我告诉你,这里可不是你的土匪寨了,这里是荔城,遍地都是官兵,你可不要乱来。”松子有些没底气地说。
可能是这句话里的某些字眼点到了景历的筋,他看起来像是清醒了一些,看着松子,说,“我知道,我不会乱来,你也不要乱跑。”
我乱……松子嗓子噎了一下,警惕地说,“我上哪去都是我的事,怎么就成乱跑了。”
说完,松子真有点后知后觉的震惊。
我只是推着车出去卖画,上了游船赚点丧良心的小钱,怎么就在这撞见景历了呢?景历怎么会在这儿!
荔城?游船?这里既没有草浪也没有荒原,跟土匪日思夜想的漠北草原截然相悖,他来这干嘛。是巧合吗?不会吧,若是这世上存在巧合,也应该是他松子突发横财,不是在一个说亲局和旧情人偶遇。
旧情人还是他的仇家。
仇家。
松子瞥了一眼景历。
这就是他没想通的地方,为什么,松子走之前,两个人的关系就已经是一尊布满裂痕的瓷器,他走时,又一把将瓷器猛摔在地,摔得四分五裂,没有复原的可能。可为什么本应该向他寻仇的土匪,在见到他时既没有拔刀子,也没有砸拳头,反而一大跨步,直接鬼魅一般地回到了瓷器开裂之前呢?
景历失忆了?松子想到这个可能性。但他记得我。那么是有选择地失忆了?……此想法过于离谱,遂放弃。
那么,景历遭遇了大变故,大到能放下我们的过节而暂时投奔于我?不能吧,祸害遗千年啊……此想法更离谱,再次放弃。
树影在肩膀上流淌,风徐徐吹。此时,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他们从松子和景历边上经过,排着队登船,彼此间都很生疏,拘谨,又忍不住互相打量的样子——他们都是等着说亲的。
松子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又问,“你也是跟沈姑娘说亲的吗?”
“不是。”
松子哦一声。
“我成亲了,我夫人脾气大,不让我在外招惹野鸭子。”
“哦……哦?!”
音调急转弯,松子瞪大了眼睛:“你成亲了?跟人成的亲?”
景历瞥他,“跟鬼。”
松子讪讪地,土匪又开始言辞讥讽他了,不过,也好,果然是成了亲的人,就是稳重。
“那就好,那就好,”松子衷心地祝愿,“希望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
“你觉得好?”景历打断他,嘴角吊起来, “好在哪儿?你也想成一个?”
我又没成过亲,我哪知道好在哪儿,松子酸溜溜地想,“我不想成亲,我一个人挺好,那,”他眼珠子左右一滚,敷衍道,“那哪日我去看看新嫂子啊。”
“什么就嫂子,”景历讥讽道,“人搭理你吗你就叫。”
“不叫便不叫,我也不是很稀罕呢,跟你成了亲,多半不是被你骗的,就是跟你一样的坏东西,”松子气汹汹地怼回去,然后用恍然的语气戳穿他,“说不定,你根本就是在骗我。”
景历深深吸一口气。
冷静。
冷静。
冷你大爷。
我成亲了你也没关系是吗。反正也分开了。反正我俩没关系,不行!狗和尚!
扒皮……抽骨头……刻字……
景历突然一把拽住松子的手腕。
“啊操,”松子也总算后知后觉,吓得往回猛甩手,惊恐道,“你,你现在也不是山里的大土匪了,你可不能再欺负我了。”
松子害怕,又局促,说话时像自己给自己撑腰。
景历无视欺负这两个字,怒道,“你别动!给我站这儿!”
松子啪地就站直了。
“……”
“……”
按着和尚以前的德行,肯定得呛他,如今变得这么小心翼翼,景历想,原来和尚离开他,只是不幸没死而已,其实过得也很不如意吧。景历的灵魂离体,在头顶来来回回飘了两圈,冷静下来。
“寨子没了,我不是土匪,我还有这地儿的户籍文书呢,你叫一个过来?”景历决定先说点正经的,免得他妈的被和尚反手送进衙门监牢里去。
松子没理会他语气里的嘲弄,他捕捉到了另一个消息,嘴巴张大。
“寨子,没了?”
景历阴阳怪气:“没了,我落魄了,一路艰辛跋涉流落到这鸟地方,夹着尾巴做有钱的大老爷。”
“那……”松子斟酌着词句,“其他人?”
“散了。”
哦。恍然大悟。又他大爷的如芒在背。
就好像一道特别复杂晦涩的灯谜,底下一掀,只有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字。你说这狗屁字儿啊,出灯谜人说这就是谜底。
太直白也太简单了,丝毫经不起推敲。
景历,一个呼风唤雨的土皇帝,手腕硬,路子广,顺着毛逆着毛他都不如意的王八羔子,他能缩在荔城这种温柔富贵乡里安逸度日?
这跟大尾巴狼夹着尾巴在兔子窝里薅草吃有什么区别?
“不信?”景历挑了下眼睛,“你又为什么在这?不正是山寨里进了流寇,放了把火,让你险些遭难,也颇历经了一番波折才到荔城来的吗?”
“哦?”操啊。
居然是这样?他居然是这样想的?怪不得再次相遇的反应如此古怪。
恍然大悟。第二次。
松子暗暗松一口气,眼睛往过瞟了一下。原来,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放火烧寨逃跑的事儿啊。大罪人变成落跑的小白菜了?真稀奇。
景历看着他,不咸不淡地补了句:“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要你知道我烧了你的寨子,拿了你的银子,你可不会这样说了。松子悻悻地想。可他又感到惊悚,上一回,他在这个土匪面前撒谎,后果是惨遭遗弃,幸而他机灵,先一步抛弃了对方,现在呢?
现在可是土匪自己提的啊。
一个思绪急转弯。
对吧?
流寇放了火是他说的,我受此劫难流落到荔城也是他说的,这么漏洞百出又偏偏在这个世道合情合理的推测,全是他的主观臆断,日后若是翻了脸,那可不关我事。
那如今,仇家关系解除,我们只是上过床又闹掰的旧情人的关系。
“确实,确实苦啊,”松子顺着他的话讲,“常常都吃不饱饭呢。”
景历看他手里提着油纸包,里边有小米糕,小糖豆,荔枝蜜和酱肉条。
“……”
松子沉默片刻,说,“现在都熬过去了。”
景历垂下了眼睛,好一会儿,低沉道,“哦,行啊,不错。那我们也重归于好了。”
“嗯,……”语调再跐溜一个大漂弯,“嗯?”
“和好,和以前一样。”景历咬重这几个字。
“哪个以前?”
“上床以后,下床以前。”
“不行!”
“怎么不行?”景历垮下脸,“不是都说开了吗,我不怪你,你也不怪我,我们在动乱时期被迫分开,现在不就该和和美美大团圆了?书上都是这样写的。”
松子大惊:“什么破书!”
景历无语:“你写的。”
松子气坏了,又臊,又不服气,开始哗啦啦地翻开旧账,“可你还说我们没有关系了呢,还叫我滚。”
景历被一支暗箭射中了,心口抽搐了一下,说:“我道歉。”
又来了。第二道披着羊皮的谜底。
松子的理智陷于“阴晴不定的狗土匪”和“美好的□□”之间,徘徊不定,最终,他说:“我不想和你好了。”
他说完,就抱着脑袋闭紧了眼,等着土匪勃然大怒。
可是没有。景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他手里的油纸包接过去了,搂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看起来像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景历嘴巴里还在说,“我那宅子又破又烂,瓦工还得修半个月,算了,去你那住几日吧。虽说局促了些,也比一路过来恶臭腐霉的草席子好多了。”
草,草席子……?
松子磕巴了一下,声调没有那么坚定了,“草席子确实不好睡的呢。但你可以住客栈啊。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
景历继续自说自话,“你那有吃的吗?这几日在船上,喝的都是凉水就馊饭,膈应死老子了。”
凉水,馊饭……?
呜!起伏不定的情绪兜了个大浪,拍得松子心好软。
这时,景历仿佛才反应过来他的话,安静片刻,停下脚步,走到松子的面前,两只眼睛垂下来,“哦,你的意思,是不乐意收留我。这也没什么关系,我这种烫手山芋,外边的刀枪剑戟看得多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荔城城外有座城皇庙,我到破庙里将就一夜也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旧情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