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可容不下景历,这尊大佛最后还是蹲到了松子屋里。
松子把他领到了隔壁的耳室,用木栓顶开窗子,让风散一散屋子里久无人住的气味,景历则抱着手臂站在门口,毫不见外地点评这间小小耳室。
“这地方虽然小,好在也没有什么需要打理的地方。”
松子不吭声。
景历又说:“窗子倒是够大了,勉强够喘口气的吧。”
松子扶着后腰侧,拽了张席子垫在矮塌上。
景历脸都绿了,“这榻挺好啊,讲究,夜里躺上去,半截身子还在外边晃。”
松子把席子一掀,就要往外走了,“其实城隍庙里也修缮得不错,没有风吹日晒,地上的草垛也搁得下你的腿。”
“回来!”景历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松子给他拽得踉跄两步,撑到了他的胸口,隔着薄薄的布料,松子都能感觉到那种澎湃的,有力的,种狗一样的勃勃生机。
像被烫到了一样,松子立马往回收手,刚到一半又被拽回去了,再次贴在那烫烫的结实的胸膛。
松子再次把手抽回来。
他抽,景历就拽。
他再抽,景历干脆摁着他的手往自己胸口来了。
“摸啊,跑什么,以前不是挺喜欢……”
他不是犯贱。他就是见不得和尚这种对他假客气的样儿,好像两个人才刚认识,没有光溜溜面对面搓过澡,也没有……打住。算了。
景历把自己说难受了,他闭上嘴,那张脸马上掉下来,又变成了有点阴郁的样子。
像是那种做了噩梦刚刚睡醒的人,也像死了一段儿刚刚诈尸的魂。
总之是很不要命的。
松子害怕了,一连后退好几步,刚转身,跟前又挪来一堵墙,他抬头,很无奈地开口:“你还是不要在这里住了,总归还是不太方便,你既然在这里置办了产业,总腾得出来一间屋吧,跟我挤在这麻雀肚子里干嘛呢。”
景历猛地提了一口气,压着火,“我进都进来了,你怎么还老想着赶我走?”
“请你走。”松子纠正。
“老子好歹也算养过你一阵,如今算是虎落平阳,怎么你连搭把手都要推三阻四?还赶我走?你良心呢?不怕半夜起来被狼叼走吗?”
景历情绪激动起来了,松子也踩上榻,冲他龇牙咧嘴。
“你这是求人的样子吗。土匪就是土匪,装成大尾巴狼也一点都不像!你是不是还记恨我,所以现在就揪着我,不想让我好过。我都知道,你不要装了!”
我,装。
景历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他扣着和尚的后脖子,一只手抄了把和尚的膝盖,轻而易举地把人放倒了,天旋地转间,松子心飞到了嗓子眼儿,情急地喊出一声,“我肚子!”
这仨字犹如一记钟鸣,敲得景历脑中发晕,听到松子的声音像涟漪一样一圈一圈荡开来,荡过了春夏,荡到了上个白雪皑皑的冬日里。
他肚子里,有一个孩子。
是真的,带手带脚带脑子的孩子。
这个事实让景历冷静,冷冻,然后身上的冰层咔嚓咔嚓开裂,像只知道自己咬了人的大狗,耷着自己的大尾巴,安静坐在一旁。
一个个头那么高,身形那么挺,随时随地可以扛起一头牛的男人,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用眼睛直勾勾看着你。
你会原谅我吧,人。你也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就传递着这种信息。
松子一下子泄气了,摆了摆手:“算了,你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只是!”他竖起一根指头,“禁止大呼小叫,禁止动手动脚。”
景历也朝他伸出一根手指头,“不大呼小叫,不动手动脚。”
“嗯,”松子满意了,从榻上慢慢下来,摸了摸肚子,然后摊开手心,“交银子吧。”
“?”
松子理直气壮地说,“我每日才多少银子,你一个有钱的大老爷,白吃白住我的,你好意思吗?”
“??”
松子伸出三根手指:“三两一月,已经很便宜了。”
于是,倒霉土匪还是留了下来,被安置在松子屋旁的耳室里,其实土匪的个头高,又健硕,站在屋子里好像连转身都困难,翻个白眼就要掀掉屋瓦,松子看了,有那么一丁点的动摇,可转念一想,他投奔我呢,他的吃喝拉撒都得靠我,睡个榻怎么了。
松子就是这样的,把他放在富贵乡里,他会很快变得骄奢淫逸醉生梦死,若把他扔到臭水渠里,他又会拍拍屁股站起来。
是一个有机会就忘本,没机会也可以苟活,这样子的人。
所以,要他沿着来时路把滚过的荆棘再踩一遍,去够那些荆棘尽头那些飘渺绚丽的云彩,他想,还是算了。
对景历来说,自己应该是一个污点,一个关于绿帽子和骗子的巨大污点。作为一个嚣张跋扈且事业有成的土匪,绝不具备以德报怨的品格。
所以,再次相遇了,土匪会像孔雀一样开屏,说,你看,老子的尾羽漂亮吧?
然后把驴棒子藏在亮丽顺滑的尾羽里,欲露不露地,只要松子胆敢露出一点点觊觎的苗头,狗土匪绝对会踩到头上,挥舞道德的大刀,将他片成几段。
松子关上自己屋子的门,摊开手掌,感觉到上边残留的热度。
吓死了。
差一点,差一点就真的黏上去了呢。
…………
午后。
景历躺的是硬邦邦的矮榻,吹的是热熏熏的风,汗捂了一脖子,翻来翻去也睡不着,膝盖以下的位置还在半空吊着晃荡。
太闷了。景历本来就体热,这榻又窄又短,他躺进来怎么都不得劲儿。
他强迫自己睡,可一闭上眼就是漫天飘雪,雪里还错密夹杂着闪动的火光,他一下就觉得冷了,骨头缝里掺着冰,动一下就“嘎滋嘎滋”响。
算不上多难受。他已经习惯了。
有时候,松子还会从火里爬出来,兜着一头一脸的雪水,冲他吐出长长的舌头,跟他说,“你高兴了吧,把我害死了,这下可好啦,我真的离你远远的啦。”
不一会儿,松子又变了面容,笑脸掉下来,张开血红的嘴哭喊,“我疼,我好疼……我的皮,都烧没了……你这个罪魁祸首……你给我偿命……”
最后,松子抬起两只手臂,直挺挺的,一蹦一跳地朝着他过来。
操!!
狗屎梦!!
景历猛睁开眼,弹坐起来,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翻看自己的手指,汗滴答滴答沿着下巴淌下去。
他在那跟自己发了一小会儿火,摸了把脖子,全是汗,他起身,走到屏风后去,只看到一只光秃秃的木盆,连个水和帕子也没有。
抠搜死吧你就。蠢和尚。
他三两下除掉了衣裳,兜着条宽宽松松的裤子,敞着上半身就拉开了门。
“呃?”
松子听声回头,他正在廊下,拿着一只小小的木头铲子样的东西,在他妈……铲冰花?
冰这玩意儿可不便宜,难运,还难存,这样一小块冰抵得上一吊羊腿了,景历霎时就感觉嗓子眼儿的火被灭了一半,他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在板凳上。
“浇点儿糖水才有味道。”
“嗯嗯嗯,哼哧哼哧。”松子埋头苦铲。
“后边那小红果子就不错,荔枝就算了,太甜。”
“嗯嗯,哼哧,哼,哧。”松子小出薄汗。
景历盯着他的脖子,从他脑后那道圆拱形头骨下方开始,看到血肉充盈的地方,栖息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潮湿的,柔软的,随着他热火朝天劳作的样子,好像在散发那种独特的热度,景历几乎能听到临近的两颗水珠撞破透明壁垒瞬间融合的声音,听到汗融成一条线顺着他的脖颈往衣襟里游……
打住。
疯了吧。
太久没遛鸟,被鸟啄了眼了吗。看什么都脏!
他收回眼神,指树下一小片阴凉地,“送一碗过来。”
“?”松子拿了勺子,把碎冰铲到碗中,剩下的一点点就拿勺子敲碎了,含在嘴里,咦咦呜呜地说了一串话。
“什么玩意?”
松子吐着冻坏了的舌头,含混地说,“什么就送一碗,就一块冰,你知道多贵吗。”
故意的吧!!!前脚赶我走,后脚吐舌头勾引我!
景历瞪着那冰红了的滑溜溜的舌头,有一种撅下来吃了的冲动,他忍住了,斥道,“我没付你银子吗?贵怎么了,你能吃,我不能,你那破屋子里热成什么样自己不知道?还有你这肚子,能吃得了这种寒凉的东西吗?”
哦?松子摸摸肚子,“不能吃吗?书上讲,寒凉不可食,我含含,含热了也不成?”
景历真不知道,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和尚都是如何活下来的,他感到一种莫大的责任压在肩上,盖过了那些晦涩的阴郁与愠怒。
他二话不说,从松子手里夺过冰碗,呼噜呼噜吞了个干净。
松子目瞪口呆,拦之不及,最后只能尽力止损,“欸,欸,三钱银子呢!”
“三钱!这哪儿凿来的冰,玉皇大帝屁股底下吗?”
景历不可置信,怎么,这一泡尿都不到的东西,因为冷冻凝结,就可以卖上天价了吗?三钱,操,在齐国都可以买下一条大河了。
他用看败家子儿的眼神谴责松子,松子还给他一个看土包子的眼神。
“你说你初来乍到,我原先还想着带你熟悉熟悉荔城呢,可你这样,我怎么能带你出去,”松子语气挑剔,“一点行情都不懂。”
“???”
松先生眨眨眼,指向一个方向,“那里,老字号的冰铺子就是这个价格,别的地方都吃不到,糖水浇头要隔壁王家的,盛冰的碗用陶碗不行,得用这种透蓝色的小瓷盏才可以,在这里,日子要这般过才可以,懂了吗。”
老字号……浇头……瓷盏……你他妈,还挺讲究。
不对啊。景历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早前给你的十两银子呢?”
心虚的松子转开了眼珠,“花完了。”
“结余多少?”
“全部吗?”松子心里的算盘珠子啪嗒啪嗒,很快,他若无其事地说,“三千两不到吧。”
“哦?那是多少,”景历冷笑两声,“三十,还是三两?”
“……三文。”
在下山之前,松子没见过银子,那片族地就像一只巨型鸟窝,每日就等着老鸟颤颤巍巍地出去觅食,分一小口给雏鸟,雏鸟长大后再到林子里捡一点果子草皮,就这样过活。下山后,松子简直从一个极端掉到另一个极端。
他得到了很多银子,甚至只要揣着一块牌子,就可以在山寨里大摇大摆。
因此,松子对钱财其实没有很好的规划。
他又向景历强调:“那三钱,你可记得给我啊。”
景历被雷劈了一样,怔住半晌,忍不住问出一句,“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小钱扣扣搜搜,大钱不翼而飞,果然是这样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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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鹰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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