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农庄远离京城,一来一回要两个多时辰,是沈青云刚嫁进王府时偷偷给自己置办的,那是她第一次品尝到权势金钱带来的美好和快感,不需要捉襟见肘,也不用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只要她一句话,底下就有无数人去跑腿,前后不过两三日地契房契就送到了手里。
那之后她来了两次,庄子是个二进院,占地不大,周围有百亩田地,都租佃给了附近的农户,庄头是在牙行雇佣的人,也是做惯了农活的老把式,她不靠那点租子和粮食过日子,因此也没对这边有多上心。
前两日刚下了一场大雨,京郊多是泥地,一脚下去地面还是湿漉漉的,鞋尖和裙角都沾了些黄泥点子。
车夫阿泰跑去叫地里的庄头,不多时两三人就急急忙忙朝这边走来。
“娘子怎么来了,也没事先说一声。”庄头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姓桑,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粗布,手掌满是厚茧,趾甲缝里都是泥土,神情很是紧张局促,“婆娘在烧水,娘子进去喝口茶歇歇吧。”
“我来走走,散散心。”沈青云笑了笑,“桑叔,你不用招待我,自去忙就是。”
桑老汉一门心思钻田地粮食里,离京城也远,从前不晓得沈青云究竟是什么身份,如今更没听说她和离的消息,再加上他性子憨厚老实,照顾庄稼是好手,别的就全然不行了,因此听见这话他心里松了一口气,把人送到庄里,抹了把汗又急忙走了。
桑老汉的婆娘倪婆子闻声出来,刚巧看见她丈夫的背影,轻啐了口随即把人迎进屋里,他们一家住了庄子前边三间倒座房,打扫得很是干净亮堂,瞧见沈青云一行人进去,有个年轻妇人忙沏茶送了过来。
“我这回来没什么大事,就是过几日想来住一段时间。”沈青云刮了刮茶沫抿了口,茶叶涩得很又酽,她眉头都没皱一下,“麻烦石嫂子带银钿去四处看看,哪里有什么不妥当的,过两日就来更换了。”
年轻妇人面色隐隐有些怪,很快笑诶了声,胡乱擦了把手领着银钿出去。
倪婆子之前只见过沈青云一次,这是第二次,每回她都要被对方的容貌惊艳,又艳羡她浑身的富贵奢华,发髻上拔根簪子下来都够他们全家几年吃喝不愁了,因此只有她们二人时她坐立难安,口也不敢张,只能低头看了眼擦得锃亮的桌子,又欲起身去灶房做些吃食。
“婶子,那是你们种的花吗?”沈青云四处看了眼,瞧见角落砖缝里伸出两根茁壮花枝来,梅瓣圆头,狭长不卷。
倪婆子顺着看了看,嗐声:“我们庄稼人哪里会养花,估计是两个小的疯玩,不小心把外面的草苗种子带进来了,娘子要是不喜欢,我这就拔了去。”
沈青云起身一笑:“别,婶子拿个铲子给我,我自个儿来挖。”
倪婆子见她几步走到角落,不顾地上的灰土直接蹲下,小心翼翼摸了摸花瓣,仿佛是个稀世珍宝,她瞪着眼只觉得稀奇,左右看看后拿了把砍柴的柴刀过去。
“娘子,这地方脏,还是我来吧。”
“不用。”沈青云接过柴刀,解释道:“花根弱质,一不小心就容易被损坏,坏了根这株仙绿也就不行了。”
倪婆子撇撇嘴,一株不能吃不能喝的花有什么好的,她见沈青云拿着柴刀挖土有模有样的,分明是做惯了的熟手,一时竟看得入了迷,忍不住疑惑起主家的来历。
沈青云撬起三块泥砖,手指拂去最上面那层土壤,顺着蕙兰根须小心谨慎的将沾附在上面湿泥也剥去,屏着呼吸从深处轻轻慢慢地拔出来,直到根须全部离开且无一点损伤才松了一口气。
倪婆子瞥了眼脏污的裙摆,笑道:“这是什么花,娘子这么喜欢,改日我瞧见了还叫他们好好种着给娘子。”
“这是蕙兰,也称仙绿。”沈青云柔声道,说话时手捂住花瓣,生怕呼吸气污了兰花的清雅,“前两回我来时竟没瞧见它们,婶子要是有心帮我注意着,那就再好不过了。”
倪婆子暗暗记住这名字,又扫了眼沈青云,忙哎哟了声:“我去给娘子烧水梳洗梳洗吧,您把这花给我,我先拿给东西装起来,染了您一身的土。”
沈青云只让倪婆子去烧水,她则用柴刀挖了些湿泥土裹在蕙兰根上,随即又抽出腰上的锦帕细细包裹住根部,小心放在桌上,等银钿看完正房和石嫂子回来,她刚擦洗完满是泥垢的手掌,正撑着脸眼也不眨地看着两株梅瓣花苞。
银钿一见就知道怎么回事,又见倪婆子在一边手足无措很是慌乱,忙笑道:“我们娘子最是喜欢这些花草,每回见了都要多看几眼,婶子不用担心。”
她说罢又弯腰在沈青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主仆两人先将仙绿送去马车里存放好,又沿着附近田垄走了一圈看了看佃农情况,等去找佃农闲聊的阿泰回来,这才看着时辰打道回府。
“娘子可算是回来了。”玉珞急忙迎上来,看了眼宅内轻声道:“陛下过来半个时辰了。”
沈青云抱着仙绿嗯了声,听见这话连眉梢都不曾波动分毫:“可有说什么事吗?”
自打她们搬到这里来,隔壁又住着安少监,陛下来了没十回也有八回了,就连沈展意都能察觉到程晋的心思,她们又何尝看不明白。
“一来就问您,奴婢说您不在,二娘子也去夫子家了,陛下就坐那儿喝茶,金穗茶水都上了两壶。”玉珞低低笑道,又伸手想接过沈青云怀里的花枝,“奴婢来拿吧,您想怎么养?”
“不用你,你去给我找个小铲子来,我把它们种在窗户下边,银钿你去花铺,多找几株兰草菊花凌霄来。”
沈青云眼波流转间就生了主意,她也不急着更衣,就着这身脏污的衣裳往上房过去,踱步进了院子往四周看了好几眼,才终于寻到一处遮阳通风的好地方。
金穗瞄了眼喝了两壶茶依旧淡定从容的程晋,心里惴惴不安,时不时瞟向院外,然而许是知道这里坐着尊大佛,院子里始终无人踏足,安静得树叶掉在地上仿佛都能听见。
在她又一次看向外面的时候瞥见悄悄打手势的玉珞,她心下一松,脸上不由自主就露出笑容来。
程晋扫了眼,施施然搁下茶盏,茶托和几案相碰发出脆响,金穗猛然回神敛笑,垂下眼:“陛下——”
倒不需要她提醒,沈青云刚踏进院子的时候,程晋就察觉到了,他没应声,起身走到门口,就见沈青云背对着屋子蹲在游廊一角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么,连裙摆都满是尘土。
玉珞朝着他一福身,又硬着头皮抬头看了眼金穗,二人悄无声息退进耳房,透过隐隐绰绰的绿纱窗看向外面。
“我来吧。”
不知何时程晋来到沈青云身旁,从她手里拿过铲子,照着她挖出来的小坑凿了几下,溅起的泥土很快也蹦到他衣上滚落,特意穿的鲜亮衣裳立马就被染了痕迹。
“要挖多深,你和我说。”
程晋顺势看了眼沈青云以及倒在台阶上的蕙兰,笑了笑:“这是从哪儿得来的?宫里花房有好些培植好的名品,可惜我不懂欣赏,任由它们白白枯萎了,下回我来时给你带些。”
沈青云想撩开碎发,抬手后又觉不对急忙放下:“只要半尺就够了,陛下久等,金穗那丫头没告诉您,我不在吗?”
程晋的力气比沈青云大了许多,三两下就凿出个半尺多的土坑,沈青云解开裹着的帕子,小心翼翼扶着根苗放在坑里,程晋抓了把泥土轻洒进去盖住根部,随后才用铲子推土一层层盖严实。
“不算久,我也甘愿等。”
沈青云微微侧目,却没真把这话听进心里,眼见两株仙绿种好,她拍了拍手上泥土站起。
“陛下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程晋也不在意这些,嗯了声:“躲唠叨,顺便来看看你,万一发现有什么没长眼的找麻烦,还能英雄救美。”
沈青云轻笑出声:“还有什么人是陛下都要躲开的?”
“普度寺的闻智大师,念起佛经来听得人头疼,这几日他是缠上我了,不是进宫求见就是邀我去寺中,一本又一本的经书堆得老高,起码得读上三天三夜才能休息。”
沈青云轻哦了声,想起他前几年信佛的名声远扬,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今日情形说句自作孽也不为过。
“大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想来是担心陛下。”她说着笑了笑,“我这里倒还好,王府巴不得和我甩开关系,除了刚开始派人收拾了东西送过来,就没再来了。”
程晋自然也知道,但知道归知道,想见她归想见她,若非身份使然,他恨不得住在隔壁,好能天天看见她。
“程翊被我派去淮南视察河堤水利了,过几日就要出发。”
沈青云抬眸,似笑非笑:“陛下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朝廷上的事,我是一概不知的。”
“现在我说了,你就知道了。”程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率先后退,声音放低,带着些许温柔和自嘲,“我是个无趣的人,除了朝廷的事,也找不出旁的东西来和你说。”
沈青云探究地看了他几眼,忽然又挪开,状似无意的道:“朝野大事,陛下不该和无关人说,万一要是泄露了什么出去,那我万死难辞其咎了。”
“什么无关人?”程晋皱了下眉,立马明白了什么,然而看过去时又恍若无知地笑笑,“朝廷和百官都是在解决民生之事,孟子有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你也是百姓,便是知道了也是应该的,没有什么泄露不泄露的说法。”
“况且——”他忽地住嘴,看向沈青云的目光里满是脉脉柔情。
“什么?”
“我想告诉你,这才是最重要的。”程晋眉梢轻扬,嘴角含笑,“我人生的前二十年和剩下的几十年,所有的事我都想让你知道。”
也想你能参与。
程晋咽下了后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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