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未燃熏香。
一屋三人,唯有穆蓉一人安眠。
先不说宁远紧张一夜。
傅修卓自恢复意识,还哪里睡得着。
偏偏宁远这个闷葫芦明明就在附近杵着,却硬是没跟他开口再说半句话。
渐渐,虽不能掀动眼睑,却能感知晨光在眼皮上流淌的暖意。
窗外鸟鸣啁啾,间或夹杂着锄地声与竹叶摩挲的沙沙作响。
混沌中似乎听身旁女子提过栽竹之事。
呵,动作倒真够快!
宁远这小子何时这般听外人差遣了?!
“夫人身子弱,别起猛了,且再歇歇。”
这清冽嗓音惊得傅修卓心神俱震。
是宁清!
连宁清也在叫夫人?!
他恨不能立刻昏厥过去。
当年王侯贵女们硬要牵过来的姻缘线,可都是宁清在手腕翻覆间替他斩断的……
最懂他心思的人莫过于宁清:他常年身在沙边,不想有任何牵绊。
此刻竟连宁清也倒戈了?
傅修卓想张嘴问话,却只是徒劳。
穆蓉睁开眼睛,指尖掠过新换的淡粉锦被,蛾眉才蹙,宁清便看穿她的心思般在一旁含笑道:“是老太太跟前的嬷嬷寅时来换的。”
她心下冷笑,不过又是来验元帕的把戏。
一个活死人,这一家子还真是贪婪的很。
然而,宁清这个人精还在一旁看着。
于是,穆蓉面上分毫不显,只柔柔支起身子,一双杏眼,秋水般脉脉凝向榻上之人。
“夫人,这屋里没得力丫鬟,见宝菱姑娘还小,容属下伺候夫人梳洗……”
噗——
宁清的话,真是要活活再把他气晕。
傅修卓听得气血翻涌。
他苦候整夜等来的宁清,开口竟是殷勤侍奉身旁来历不明的女子!
“我说过,你只管照顾好世子。”穆蓉已整衣下榻。
好个厉害的女人!
傅修卓暗自咬牙。
他这两个左膀右臂,世人向来畏宁远如虎,亲宁清似友。
宁清那笑面郎君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没想到这小女人对着和颜悦色的宁清竟是冷言冷语。
傅修卓侧耳听起两个人的对话来。
洗漱后冲着铜镜走去的穆蓉,望着窗外新栽的翠竹微怔。
“家兄是个实心人,昨夜子时刚过竟魔怔似的张罗移竹。”宁清不用看窗外,似乎总能看清穆蓉所想。
他执起鸾玉钗,温润言辞突然话锋一转,“夫人也是知晓,属下与兄长日夜轮值侍奉,彼此对世子之事从无隐瞒。”
手握着木梳在青丝间蓦然停滞,穆蓉垂睫掩去眸光闪烁,床笫之事再说出口就算做戏也让她心里膈应,实在不愿提起。
于是,穆蓉故意跳过话题,轻声道,“哦,我不过是担心那个假面闷着世子,不劳你多心。”
宁清心道,这小夫人还真不容忽视,明知他问的是世子昨夜那声喘息,她竟是所答非所问,跟他耍心眼儿。
他那油盐不进的兄长不过一夜功夫,明明从来都不多看女人一眼,却好像被这小夫人施了定心咒,还一大早特意叮嘱他,“好好说话,别吓到夫人。”
呵,这话好像这小夫人有多柔弱似的。
这般犀利,也不知是谁吓唬谁呢。
提到假面,宁清更是纳闷。
论武艺,他不及兄长,算不上顶尖儿。
但说到易容术,恐怕放眼全天下,他也是佼佼者,还从未被人揭穿过。
真不知这小夫人是怎么看出来的,难不成是讹诈了他那实心眼的兄长?不应该。
但既然被看出来了,宁清也不搪塞。
“容属下直言。”他站在铜镜后突然倾身,“给世子戴这假面,实在是因有位得罪不起的贵人倾慕于世子。”
说着他指尖划过鸾玉钗尖端,故意压低嗓音道,“其实世子容貌并不像传言那般……”
呵,这般欲言又止的试探,穆蓉见得多了。
管他是哪般!
铜镜中映出的穆蓉抿紧朱唇。
她重蘸胭脂,再次将唇色涂得艳过朝霞,只对着铜镜轻声笑道,“我嫁与世子,岂是为皮相?”
稍作酝酿,她昧着心笑盈盈带着几分羞涩道,“我虽是闺阁女子,也懂得将臣乃国之柱石。世子无论是何相貌,在我心里都是独一无二的夫君。”这声音几乎甜得能沁出蜜来。
“其实,世子脸上这张皮,若夫人觉得碍眼,我可以晚上摘下来,白日里再替世子戴上……”
脱裤子放屁,简直多此一举。
“不必。”穆蓉冷声截断话头,夺过鸾玉钗随意插入发间,白玉映着寒光。
一时出口的话急了。
太急了!
想到李教头,她甚至担心若控制不好情绪,甚至会忍不住脱口。
转瞬,穆蓉已经软了眉眼,“好生照顾世子,我去给老太太请安。”
暂时在这府里,想稳住这世子夫人,戏还是总要演全。
瞥了眼身后的宁清搬着凳子已经坐在床前,正在替世子把着脉,穆蓉捏着帕子径直朝门外走去。
宁清头都没回,想起兄长叮嘱,他忽然按住世子腕脉,温声低笑,“外面的茶不好吃,夫人早些回吧,小少爷还候着呢。”
还有个小少爷?!
躺在那里的傅修卓不是听不明白“小少爷”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个宁清到底是做了些什么?
怎么还给他戴上张假皮?
他的面容就见不得人吗!
那女人口中的“……岂是为皮相”倒是让他的思绪停滞片刻,他皮相怎么了?
本来还等着宁清解释,突然听见小少爷几个字,傅修卓一时神智如遭雷殛。
昨夜宁远不是说他昏睡二百余日么,怎能就有了小少爷……
胸腔里翻涌的疑虑思绪万千,几乎冲破桎梏,偏偏这时又被宁清掐着下颌灌入苦药。
嘴苦心苦的傅修卓徒然想拽人问个明白,却还是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
穆蓉将二人留在身后,纤影没入翠竹幽径,径自转回自己的屋前。
松涛院是傅府最大的别院,假山池水,九间正房以回廊相连,飞檐映着池光,各不相同。
穆蓉的住处跟莲少爷挨着,眼前房门半掩,里头飘出来的窃窃低语,让她停住脚步。
“……宝姑娘莫急,母亲被三叔所迫改嫁二叔的苦衷,我明白的。”少年嗓音清朗,却压得极低。
“可三爷今早便放出来了!”小丫鬟宝菱的声音带着焦灼,“小姐那般柔善性子,怎能经得起他再来羞辱!”
“我也跟着搬来了,断不会再让母亲受委屈。”少年一副老成语调,“宝姑娘先去吧。”
“当真不用带话?只把这荷包给那嬷嬷,她就能知晓?”
“宝姑娘放心,她的外孙托了人才当上我的外差,这点面子总要给的。”
“那好,我这就去!趁小姐还没回来!”
好个忠心的小丫鬟!
穆蓉眸底掠过一丝寒芒,转瞬又添了柔色。
这二人年岁相近,言谈亲昵,宝菱竟对少主子你我相称。
穆蓉心知宝菱是个实心丫头,倒是一心为主。
倒是这小少爷,她倒是想看看他是如何行事的。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退开,转而绕至竹林西侧的月洞门。
等宝菱跟嬷嬷递过信物。
青石拱门下,穆蓉突然转出来,主仆二人恰巧迎面撞上。
穆蓉纤指才触到石壁,便被慌乱的宝菱撞得一个踉跄跌坐下去。
罗裙委地,穆蓉纤弱如坠落玉兰。
“小姐!”宝菱攥紧手中荷包,一时进退维谷,最后还是弯下腰来伸手扶起穆蓉。
毕竟她自小跟着穆蓉,视小姐是唯一亲人。
穆蓉就着她的手起身,唇角噙着浅笑,“宝菱,一大早怎么这般匆忙,是要去哪儿?”
只轻飘飘一句,十五岁的小丫鬟登时面红耳赤,捧着荷包的手微微发颤,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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