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
出租屋那扇吱呀作响的门被缓缓拉开。楚晏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灰色T恤和一条简单的黑色长裤,头发湿漉漉地向后捋去,露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他显然极力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惶与疲惫,却暴露了他此刻濒临崩溃的内在。
苏霁靠在车边,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桃花眼里没有流露出任何评价,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上车。”
没有疑问,没有安慰,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出行。
楚晏沉默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内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松节油气味,与他出租屋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绝望感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脑海里系统愈发尖啸的警告和那些黑暗的、怂恿他逃离或破坏的念头。
【陷阱!绝对的陷阱!她在将你带入更深的控制!杨万里?那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她只是在玩弄你,在你彻底绝望时给予虚假的希望,再狠狠踩碎!这才是真正的愉悦犯!】
系统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恶毒和急促。
楚晏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他强迫自己去回想那碗温热的粥,回想电影院黑暗里她冷静的声音,回想那只炭笔勾勒的眼睛……他必须抓住点什么,否则他真的要疯了。
车子平稳地驶离破败的街区,汇入都市傍晚的车流。霓虹初上,璀璨的光芒流淌过车窗,映照在楚晏浅棕色却空洞的眼眸里,仿佛两个隔绝的世界徒劳地试图交融。
苏霁没有试图交谈,只是专注地开着车。这种沉默反而给了楚晏一丝喘息的空间。
最终,车子停在一处闹中取静的工作室楼下。
“到了。”苏霁解开车锁,看向他,“记住,杨导要看的不是你有多‘会’演,而是你有多‘是’。把你现在所有的混乱、痛苦、不甘、还有那点没熄透的火,全都摊给他看。收起你那些被灌输的技巧,呈现你最真实的狼狈。”
救人要从救己开始啊!
她的话语像一把锤子,最后一次砸碎他可能残存的、想要伪装和表演的侥幸心理。
楚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推开车门。
试镜的过程简单得近乎残酷。
没有完整的剧本,只有一段打印出来的、充满内心独白的诗歌片段。房间里只有杨万里导演、副导演,以及安静坐在角落的苏霁。
杨导年过半百,眼神锐利得像能剥开人的皮囊直视灵魂。他没有寒暄,只是对楚晏指了指房间中央:“开始吧。用你的方式理解它。”
楚晏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灯光打在他脸上,苍白得毫无血色。他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脑海里系统的噪音和苏霁的话语在疯狂拉扯。
技巧?
真实?
怪物?
人?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压力和被窥视感让他几乎窒息。
【演啊!用我教你的!模仿痛苦!模仿挣扎!】系统尖叫。
不……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浅棕色的眼眸里不再是空洞或凶狠,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 原始的绝望和混乱。他根本没有去“演”那段诗,他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微微佝偻,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用一种破碎的、带着颤音的语调,开始诉说——诉说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黑暗,诉说那些日夜不休的低语,诉说他对光明的渴望和对自我的厌恶,诉说那碗粥的温度和那句“怪物还是人”的诘问……
语无伦次,情绪失控,甚至中途有几次哽咽得无法继续。这根本不能称之为一次合格的表演,这更像是一次公开的精神崩溃。
副导演皱起了眉头。
然而,杨导演却始终身体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楚晏,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或者说,一件正在碎裂的、却迸发出惊人能量的艺术品。
成了。
当楚晏终于耗尽所有力气,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粗重的喘息时,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楚晏像是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几乎要瘫软下去。完了。他搞砸了。他把最不堪的一面暴露无遗。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苏霁,几不可查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杨导演缓缓靠回椅背,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目光依旧停留在楚晏身上,半晌,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很有意思。一种……未经过度加工的、濒临毁灭的真实感。”
他转向副导演:“把合同给他看看。片酬不高,周期不长,但要求绝对投入,随时待命。”
楚晏猛地抬头,浅棕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通过了?
副导演虽然有些疑虑,但还是将一份简单的合同草案递了过来。
楚晏颤抖着手接过,看着上面白纸黑字的条款和“杨万里工作室”的印章,感觉像在做梦一样不真实。巨大的冲击甚至让他暂时屏蔽了系统的噪音。
“谢谢……谢谢杨导!”他语无伦次地鞠躬。
“不用谢我。”杨导摆摆手,目光却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角落的苏霁,“要谢,就谢把你这副‘鬼样子’送来的人吧。她赌得很大。”
楚晏怔住,看向苏霁。苏霁却已经站起身,对杨导微微颔首:“那就不打扰您了。期待合作。”
她走过楚晏身边时,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跟上。送你回去。”
回程的车里,气氛依旧沉默,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楚晏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合同草案,仿佛攥着救命稻草。窗外的流光再次掠过他的脸,那浅棕色的眼眸里,震惊和茫然缓缓褪去,一种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东西,正艰难地试图破土而出。
【愚蠢!这是糖衣炮弹!是为了将你圈养起来更好地控制和观察!】系统仍在负隅顽抗,但声音似乎失去了一些底气。
楚晏第一次,在脑海里,用一种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回应了它:“……那又怎样?”
至少,他暂时离开了那个泥潭。至少,他抓住了一点东西。
苏霁透过后视镜,看着他紧攥合同、眼神挣扎却不再完全死寂的侧脸,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缓和。
第一步,成了。
然而,就在他们的车驶入楚晏租住的街区时,苏小统的警报再次无声响起。
“阿霁!三点钟方向,黑色轿车,无牌。从工作室外就开始尾随。车内人员经过面部模糊处理,但体态分析与詹姆斯·罗森的私人保镖高度吻合。”
苏霁的目光瞬间冷冽如冰。
“收藏家”的耐心,果然耗尽了。
他看到他的“藏品”不仅没有在泥潭里腐烂,反而即将被搬上另一个展台,终于……坐不住了吗?
她不动声色地加速,拐入一条更复杂的岔路。
狩猎与被狩猎的游戏,进入了新的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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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甩掉追踪后的死寂被楚晏粗重的呼吸打破。他脸色惨白,指尖冰凉,方才那场真实的街头追逐远比任何剧本都更具冲击力。系统在他脑中疯狂尖啸,混合着生理性的恐惧,几乎要撑裂他的神经。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是冲我来的?就因为我在刘导剧组惹了事?”他无法将一场片场冲突与这种专业级的跟踪联系起来。
苏霁没有立刻回答。车辆平稳地驶入一条相对安静的道路,她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权衡。时机到了,不能再让他完全蒙在鼓里,否则他的无知本身就会成为最大的漏洞。
“不是刘导。”她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你惹上的麻烦,或者说是我们,比得罪一百个刘导都大。”
楚晏猛地转头看她,浅棕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定。
“还记得你之前收到的那些‘粉丝信’吗?内容令人不安,过分关注你内心状态的那些。”苏霁引导着,这是他能理解的切入点。
楚晏一愣,迟疑地点点头。那都是系统绑定初期,他情绪最不稳定时收到的,内容诡异,让他毛骨悚然,但他只以为是某种极端黑粉,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一个十八线怎么就有极端黑粉了。
“那不是普通的骚扰。”苏霁的目光扫过后视镜,确保安全,“有一个……或者说一类人,我们暂时称他为‘收藏家’。他们拥有巨大的财富和扭曲的癖好,热衷于‘收集’并非艺术品本身,而是……艺术家,或者说,拥有特殊才华却处于脆弱状态的人。”
楚晏的呼吸屏住了。
“他们的‘收藏’方式,不是购买,而是摧毁。”苏霁的语气平稳,却字字诛心,“通过精心设计的心理操纵、制造意外、施加难以承受的压力,眼睁睁看着一个有光芒的灵魂如何一步步崩溃、凋零,最终要么彻底疯癫,要么自我了断。他们将这个过程视为最极致的艺术享受。”
楚晏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一阵翻搅。他瞬间想到了自己那段黑暗的日子,那些信……
“你是说……我被……盯上了?”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从你绑定那个‘东西’开始,或者说,从你因为它而展现出某种‘毁灭美学’特质开始,你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苏霁终于点破了最核心的秘密,“《暗夜行者》那种剧组,就是他们最喜欢的狩猎场。你之前的失控,在他们眼里,不是事故,而是……藏品即将成熟的信号。”
楚晏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座椅上。浅棕色的瞳孔因巨大的恐惧和震惊而扩散。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对抗一个无形的、催他堕落的系统,却从未想过暗处还有一双甚至很多双眼睛,在欣赏并期待着他的毁灭!
“那……刚才那些人……”
“是‘收藏家’派来的。我打断了他们的‘培育’过程,把你从泥潭里捞了出来,还打算把你擦干净放到聚光灯下。这在他们看来,是挑衅,也是夺食。”苏霁冷静地分析,“所以,他们的策略变了,从观察催化,可能转向更直接的干预或抢夺。”
巨大的信息量几乎冲垮了楚晏的认知。他瘫在座位上,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为……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声音颤抖。
“因为你必须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
苏霁的语气斩钉截铁,“无知的天真活不过第二集。从现在起,你需要有意识地配合,你的每一个行为都关系到你自己的生死。”
她开始清晰地为他勾勒那所谓的“保护”,每一层都冰冷而现实:
“第一,可见度。杨万里的剧组是你现在的舞台和防弹衣。你越投入,演得越好,获得的业内关注和媒体报道就越多。‘收藏家’喜欢阴影,讨厌聚光灯。你的名字和‘杨导新作’绑定得越紧,他们让你‘意外消失’或‘突然崩溃’的难度和风险就指数级上升。你要让自己变得‘不方便’被处理。”
“第二,资本与法律壁垒。”苏霁继续道,“我不仅是你的引荐人,也是这个项目的投资人之一。动你,直接损害我的利益,这会迫使对方必须将我的反击计算在内。此外,你的合同、拍摄进度、甚至身体状况,都有加密备份和触发机制。一旦你非正常失联,这些信息会自动送达特定机构和个人,包括一位对你‘遭遇’很感兴趣的调查记者。这叫做提高作恶的代价和风险。”
“第三,信息差与反制。”她指了指他口袋里的新手机,“那是单线联系我的方式,也是我能监控你大致安全状态的生命线。我知道他们在找你,我知道他们可能用的手段,而他们,暂时还不完全清楚我的底牌和全部目的。这是我们目前最大的优势。”
楚晏呆呆地听着,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演员的认知范畴。这不再是娱乐圈的倾轧,而是一场真实的、冰冷的生存战争。苏霁提供的不是简单的“庇护”,而是一个基于算计、资源、和法律规则的精密防御系统。
“所以,”苏霁总结道,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你现在的任务,不是害怕,而是利用好杨导剧组这个安全区。把你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角色里,让你‘演员晏楚’的价值远远超过‘收藏家目标’的价值。你越有价值,就越安全,我操作的空间也越大。明白了吗?”
活下去,成为我独一无二的武器。
这不是安慰,而是命令。是一份生存指南。
楚晏深吸一口气,巨大的恐惧依旧存在,却被一种更强烈的求生欲和一丝被信任的奇异感觉压过。他重重地点头,声音依旧发颤,却多了份坚定:“我明白了。我会……演好。尽我所能。”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在为自己岌岌可危的灵魂而战,更是在配合一场针对无形猎人的反围剿。
车子再次停在巷口。
楚晏推门下车,腿还有些发软,但背脊却下意识挺直了一些。他回头看了一眼车内的苏霁,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个沉重的、带着托付意味的点头,然后转身,步伐坚定地走进了昏暗的巷道。
看着他消失,苏霁才对空气低声道:“‘催化剂’和‘观察’……统子,看来我们的‘收藏家’先生,想看看我这剂催化剂,最终会催生出什么了。”
“启动‘画展’计划。是时候送他一幅……值得他亲自来取的作品了。”
夜色浓稠,猎网无声收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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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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