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暖和游肆的冷战岂止半个月。
之后的二十天里，齐暖都忙着和卞喧学习医术，期间茵茵飞来到九巍山一回，齐暖在回完信后又抽空离开了神医门，据司玥说她是去附近一个叫元寨的地方查沈梓文一案的后续线索去了。
其实她自己一个人也能办很多事，他非得跟着她倒显得有些许多余了。游肆心中非常不是滋味地想着，【烬余心】最近一直在他体内运作着，他能肯定自己对齐暖的情意必然不浅，但更多的时候那些或喜或悲的情绪都被【烬余心】所吞没。
他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享受本就被伪造出来的内心平和，可若真要把【烬余心】取掉，他又怕自己像当年一样被浓烈的爱恨所惑，剑走偏锋，陷入疯癫之中。因此他手足无措，进退不得。
游肆当然试过去找齐暖谈谈，但齐暖不是忙得见不到影，就是看到他之后冷哼一声，转身离去。而在他心中万般苦楚不得抒发之时，潞川水患后疫病横生的消息传到了神医门。
卞喧下定决心要去潞川治病救人，但他夫人奚玉照的治水灵器不知什么原因还迟迟未能研制成功，齐暖说不若他就先去，毕竟能多救一个人是一个人，卞喧虽然舍不得与夫人分离，可想到这个道理，还是咬咬牙带上自己的大弟子岑南枝和齐暖三人一起先出发了。
这一路上游肆不知道自己过得有多煎熬，齐暖和任何一个人聊得都很开心，但偏偏到了他这里神情冷淡。等半个月后他们回到潞川，在江南布政使魏将从的全力支持下，齐暖放心地投入到救治灾民的工作之中，游肆跟在她身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也轻松了不少，看游肆的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冰冷。
“等这段日子忙完了。”她这样说道，“我和神君坐下来好好谈谈吧。”
游肆自然求之不得。
但他却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卞喧死去的那一天。
潞川本地的患者在他们的全力救治下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就连疫病也渐渐没了踪影，可外地的患者在听说潞川这里有一位自西楚远道而来的神医后，又像潮水一般涌入了潞川。这一来不仅导致好容易压下去的疫情又爆发起来，更导致了潞川本地药材供应的危机，游肆纵然可以通过神君的瞬移术法采集草药，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卞喧把自己关在暂居之处试图研制成本更低、起效更快的丸药，但得不到救治的患者不知受了谁的鼓动前来闹事，都司本是派了衙兵去保护卞喧的安全的，就连一直在外忙碌的齐暖最近也一直守在卞喧身边。
但就在这一天，卞喧的研究取得了新的进展，他缺了一味在潞川城外就能采到的草药，他让齐暖去取，齐暖自然不敢假手他人，只能将守好卞喧的事交托给游肆，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游肆不敢打扰卞喧，一直站在屋外。不知过了多久，他却听到卞喧在门内唤他——那语调中的怒意毫不掩饰，和往日十分不同。
不知为何游肆心中有了些不妙的预感，他走进屋内，卞喧就端坐在木椅正中央，看也不看一旁桌案上的药材和丸药一眼，只用一双前所未有的金色瞳眸紧紧地盯着他。
“游肆。”卞喧如此说道，“我受了天道之命来问你一句——祂交托给你的任务，你就是这么完成的？”
一道惊雷忽地在潞川的上空闷声响起，游肆瞳孔微缩：“你不是卞喧，你究竟是……？”
“我自然是卞喧。”卞喧的声音愈发冰冷，“我已经死了两遍了，天道在上一次我赴死之时，便许诺事成之后就把我从【期野】之中放出去。我陷入新的循环一直等，没想到却等来了祂需要我第三次赴死的消息——你当我很愿意一遍遍去死吗？”
“为什么你要赴死？”游肆依然不解，“又为什么是第三遍？”
“在岳歌与的原文中，也就是我的第一次死亡，就发生在今天的潞川，天道要夺岳歌与的【行动】，关键事件的节点就必须重合，我的死亡就属于这一类。”卞喧一脸烦躁的表情，“第二次死亡，就发生在【荃不尽】中，天道命我夺舍不愿去死的我自己，以完成祂交待的任务，可谁知道我竟然又要来这鬼地方再死一次。”
……谁是岳歌与？游紫是岳歌与吗？【荃不尽】分明只有一个，他为何说他已经在【荃不尽】中死过一次了？
太多的矛盾、太多的不解充斥在游肆的脑海之中久久不得散去，他在茫然与头痛之间听到了“噼啪”的声音，回头望去，门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火，大火逐渐向他和卞喧的方向蔓延而来，房梁的木头被烧断，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周围的温度在不断地升高，游肆想动，却不知为何被生生钉在了原地，浑身僵硬而不能动弹——比封印的记忆更先复苏的，是对置身火海的恐惧。
“祂说，这场扮演游肆的游戏，是时候结束了，祂也没有耐心再等你彻悟什么‘我是谁’的问题。”卞喧的声音离他那样近，却又是那么遥远，就像天地炉中千万人在他耳边七嘴八舌的叫喊，“齐暖既然已经爱上了你，那么就趁她还不知道所有的事情时，赶紧走到你们一同赴死的大结局去，就像此时的我一样。”
游肆清醒地被动接受了这些话音，眼睁睁看着自己本已加固的记忆封印因受到外界扰动和他自身的惊疑不定而一点点破碎开来——在封印破碎的那一刻，【烬余心】前所未有地挤压着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猛地倾身、捂着心口半跪在了地上，无论是和怀泠的相处还是和岳歌与的对峙在他脑海中都前所未有地清晰，但爱恨却只是流淌在他身体之中的充沛灵力，他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却又只是空空茫茫，无处寻觅。
而后他终于想起游邬逝去的那个下午，想起他和景茗再见不识的那个约定——的确，他已经当了太久的游肆了，可他在这漫长的一百多年间真的找到他和游肆的区别了吗？
大火已经燃烧到了室内，甚至烧到了他的身上，他在明亮的火光中猝然从这无从探究答案的问题中惊醒，用阻燃的法术浇灭了自己身上的火，抬起头来，却见卞喧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整个身子都被大火吞没，发出了堪称凄厉的叫喊声。
【荃不尽】中是没有灵气可供修炼的，但他却分明从卞喧的身上看见了正在逸散的两道阴阳灵气，那些阴阳灵气的气息很杂，像是糅合了千万人身上的一般——一道惊雷突地划过他的脑中，“不对，你和我一样！”他向火海中不断翻滚的卞喧冲了过去，“我有话问你，你先别——”
但卞喧一心求死，已经来不及了。
这场大火并不是什么意外，大概是天道的手笔。他在火海之中为卞喧施了驱火的法术，但先前那个卞喧的魂魄已经散了，原先被夺舍的卞喧终于再次掌控了自己的躯体，可全身的皮肉已经被烧成了媒一样的黑色，惨不忍睹，已然是活不成了。
卞喧用那双不再盈满金色的混沌黑瞳看着眼前人，气若游丝地道：
“你们这些人……天道那样压迫你们，你们竟然还听命于他、想向祂求一死……我真的搞不懂这是为什么啊……”
可是，我们降临于世的那一瞬间，被灌输的，就是这样的命令。
游肆扶着他一时无话，脑中反反复复想的都是一件事——他为什么要去死？他为什么就一定要求死？他若是想死，为何一定要天道允准才能去死？
既然他一直都是想死的，那为什么不干脆就死在这里？！
大火吞没着他和卞喧，也吞噬着这屋中的一切，他听见心间【烬余心】的微裂之声，陷入无法自拔的自问之中久久不得解，恍惚中却在千年之后、一瞬之间听见了一道仿若划破夜幕的清泠之声——
“师父！游肆！”
是谁不顾一切地一步踏进火海，又是谁焦急万分地呼唤着他的名姓，他在烈焰燃烧之中微微抬了眸去，在还未彻底反应过来之时，却被一阵草药浓香扑了个满怀。
“你为什么不出去？！”她的声音竟然是又惊又怒的，“师父已经这样了，你留在这里又是想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她不生他的气了吗？他被她紧紧地拥在怀中，忘了言语，也忘了动作——你这样在乎我吗？可是我明明还有那么多瞒着你的事，你不问吗？我现在都想起来了，却还没来得及一一跟你说……
“我……”他愣愣地道，“我还能继续……喜欢你吗？”
后脑勺却忽地挨了她打去的一掌。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她像是愤怒至极，松开他起身，又攥着他的手臂，要把他从火海之中强拉出去——
“离开这里再说！”
昨天写了一版，非常不满意就干脆缓了一天，现在这个还行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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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离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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