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行的日子,如同一架吱呀作响的破旧水车,在枯燥与残酷的循环中缓慢而沉重地转动。日复一日,仿佛没有尽头。
天光未亮,粗鲁的吆喝声和藤条抽打木栏的刺耳声响便是起床的号角。女孩们像受惊的麻雀,被驱赶着起身,解决生理需求,然后排队领取那每日不变、令人作呕的馊食。短暂的进食时间后,便是漫长而折磨人的“功课”时间。
在芳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监视下,她们学习如何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般站立、行走、下跪、磕头。学习如何用最卑微的姿态捧茶递水,如何用最细弱恭顺的声音回话,如何将“是”说得毫无个人色彩,如何彻底抹去“我”的存在。每一个眼神的角度,每一次呼吸的轻重,都可能招致竹鞭无情地落下。
“低头!没骨头吗?脖子挺那么直给谁看?”
“手!抖什么抖!端稳了!这要是贵人的杯盏,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声音蚊子叫似的!听不见!重说!”
呵斥声、竹鞭破风声、女孩们压抑的痛呼和啜泣声,交织成牙行院子里最寻常的乐曲。枯燥重复的动作榨干体力,时刻紧绷的恐惧消耗心神。每一天结束时,女孩们都像被抽去了脊骨,瘫软在地,眼神比昨日更加空洞几分。
张乐怡混在其中,机械地模仿,完美地伪装。她将所有的惊惧、不甘、愤怒死死压进心底最深处,面上只余一片逆来顺受的麻木。她仔细观察着芳姨和打手的每一个习惯,记下院子布局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在一次次端水递物的练习中,默默丈量着距离和力度,做这一切只为能有逃出去的机会。
牙行的残酷远不止于日常的枯燥与体罚。
渐渐地,女孩们习惯了麻木,训练时连本能的颤抖都几乎消失,像真正没有灵魂的木偶。
芳姨来巡视的次数似乎更多了。她挑剔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仔细审视着每一个“货物”,评估着她们的价值。
这天下午,就在日头西斜,将院中尘土染上一层昏黄光晕时,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原本死气沉沉的院子仿佛被无形地抽紧了一根弦。笼内笼外,所有女孩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紧张。
是芳姨。
她穿着一身深褐色的绸裙,裙摆拂过地面,几乎听不见声响,却自带一股迫人的压力。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银簪在夕阳下闪着冷硬的光。她手里依旧捏着那根细长的竹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掌心,目光如同盘旋的猎鹰,锐利而挑剔地扫过一个个囚笼。
她慢慢踱步,那竹鞭敲击掌心的轻微“哒、哒”声。终于,她的脚步在张乐怡和孙小婉所在的笼子前,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竹鞭的敲击声也随之一顿。
整个院子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紧,凝固成冰冷的实体。芳姨那审视货物般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死死钉在了那个将头颅深埋、瘦弱肩膀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试图借此消失在阴影里的孙小婉身上。
孙小婉像是被这无形的目光烫到,猛地一颤,非但没能藏得更深,反而像是受惊的蜗牛,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折断脖颈,单薄的身躯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一旁的张乐怡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似乎都凝滞了。她同样死死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黏在芳姨那双绣着暗纹的鞋尖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声声撞击着耳膜。她不知道芳姨想做什么,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脊背。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鞭挞并未落下。
芳姨只是发出一个极轻的、近乎玩味的鼻音。接着,张乐怡看到那只保养得宜、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伸了过来,指尖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近乎轻佻的力道,精准地捏住了孙小婉的下巴。
小婉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被迫抬起了脸。
泪水在她眼眶里疯狂聚集、打转,却因为极致的恐惧而不敢落下。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惊吓让她面色蜡黄,但那五官的底子依旧难掩清秀,尤其是那双此刻盛满了惊惶泪水、越发显得水光潋滟的大眼睛,在绝望中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芳姨微微眯起眼,目光从小婉的眉眼细细划过,掠过她挺翘的鼻尖,最后落在那因害怕而微微颤抖、缺乏血色的嘴唇上。她左右稍稍转动小婉的脸庞,仔细审视着,那专注而苛刻的神情,比直接的打骂更令人毛骨悚然。
张乐怡在一旁看得手心冰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一股无力的愤怒和强烈的恐惧交织在心头。
“嗯……”芳姨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嘴角似乎勾起一丝算得上满意的弧度,“这丫头……倒是个好苗子。”
她偏过头,对跟在身后的管事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但在这死寂的院子里,又恰好能让离得近的人隐约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仔细调教……身段模样都不错……是个惹人怜的……”
“……怡红院的黄老板……就好这口清纯怯生生的……”
“……已经定了……下次就来领人……能赚个大价钱……”
“怡红院”、“黄老板”、“赚大价钱”……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一旁低着头的张乐怡耳中,也扎进了孙小婉的心里。
张乐怡的心猛地一沉,她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身边孙小婉的身体瞬间僵直,连那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变得如同石头一样冰冷坚硬。
芳姨说完,又随意瞥了其他几人一眼,像评估完一批货品,这才施施然地走了。
整个下午,直至暮色将笼子的阴影拉得细长,孙小婉始终缄默不语。那种沉默并非往常的怯懦或疲惫,而是一种抽离了所有情绪的、死水般的枯寂。她不再像过去几日那样,在间歇的恐惧间隙里,与身旁张乐怡用细碎低微的言语换取片刻虚幻的安心。
夜里,寒气更重。
仓库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此起彼伏的、压抑的呼吸声。
张乐怡因为白天的所见所闻和那份强烈的不安,久久无法入睡。她侧躺着,望着小婉蜷缩的背影,心里堵得难受。
忽然,那只冰冷得吓人的手,颤抖着、却又异常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张乐怡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缩手,却被抓得更紧。
她转过头,对上了孙小婉的眼睛。
那双曾经水汪汪、盛满恐惧和一点点微弱希冀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在这片空洞的深处,却又燃烧着一种异常认真的、近乎偏执的光芒。
“乐怡……”小婉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地砸进张乐怡的耳朵里,“如果…如果你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替我回一趟故乡阜宁……”
张乐怡愣住了,心头猛跳。
“去看看城西的十里荷花荡……”小婉的眼神飘忽起来,仿佛穿透了这肮脏的牢笼,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替我闻一闻那里的风,是不是还带着荷叶的清香……替我,再看一眼……”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哭泣,没有哀求,就像是在交代一件最重要、也必须完成的遗愿。她将自己存在过的最后证明、记忆中最美好纯净的画面,郑重地托付给了这个黑暗中唯一给过她一丝温暖的同伴。仿佛只要乐怡能替她看到、闻到,她那段短暂而苦难的生命,就不算完全消失于这世间的污浊,就还有一点干净的痕迹存留。
张乐怡被这近乎遗言的话震得魂飞魄散,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反手握住小婉冰冷的手,急切地压低声音:“小婉!你别胡说!我们……我们都会有机会的!我们一起……”
她还想细问,还想安慰,还想抓住点什么。
但孙小婉却猛地抽回了手,重新将脸埋进被子里,不再看她,只是用一种梦呓般的、带着一点点虚幻甜美的声音,反复地、低低地念叨着:“荷花开了……真好……荷花开了……”
仿佛她已经彻底沉浸到了那个关于故乡、关于荷花荡的美好回忆里,外界的一切,包括张乐怡,都无法再进入她的世界。
张乐怡的手还僵在半空,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狂蔓延。她想摇醒小婉,想让她不要放弃,可极度的疲惫和连日来的精神折磨如同沉重的潮水般袭来,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在孙小婉那反复低喃的“荷花开了”的魔咒般的声音中,张乐怡的意识最终还是被拖入了疲倦的深渊。
只是那睡眠极不安稳,梦里没有清香扑鼻的荷花,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漆黑的淤泥,和一抹渐渐沉没的、绝望的微光。
次日清晨。
天色尚未完全透亮,灰蒙蒙的光线勉强透过仓库顶棚的缝隙,吝啬地洒落下来。牙行院子里一片死寂,连平日里最早醒来的鸟儿都噤了声,只有寒风刮过木板的呜咽,和笼中女孩们压抑的、因寒冷而不均匀的呼吸声。
连日来的惊恐、疲惫与绝望,像沉重的泥浆,将所有人拖入了昏沉的睡眠,即便是张乐怡,也沉浸在意识模糊地睡梦中,尽管,梦中尽是冰冷漆黑的淤泥和沉沦的微光。
然而,这份死寂被一声极其尖锐、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打破。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仿佛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来自后院深处水井的方向。
瘦弱的少女依然在尖叫,“啊——!!死、死人了!井里!井里有死人!!”随后是语无伦次的、崩溃般的哭喊。
仓库里的女孩们瞬间被惊醒了,茫然、恐惧地互相张望,尚未完全清醒的头脑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恐怖信息。
张乐怡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清醒,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她几乎是立刻地、猛地扭头看向身侧——
昨夜孙小婉蜷缩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那不详的预感几乎化为实体,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
外面已经炸开了锅。杂乱的脚步声、男人的呵斥声、以及最初那个尖叫者持续不断的、歇斯底里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
“吵什么吵!鬼叫什么?!”是那个横肉男人的粗嘎嗓门,带着被吵醒的怒气。
“井……井里……有……有个……”负责清晨打水做饭的少女吓得魂飞魄散,话都说不完整。
很快,更多的脚步声聚集到井边。惊呼声、抽气声、以及低声的议论嗡嗡作响。
妈的!真晦气!”另一个闻声赶来的打手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看到的不是一条逝去的生命,而是什么脏了他眼睛的秽物。
张乐怡扒着冰冷的木栏,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骨节突出,死死盯着水井的方向。她看到那个横肉男人骂骂咧咧地拨开围观的两个女孩,自己皱着眉头,极其不耐烦地探头朝井里望去。
只一眼,他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cao!还真是!”他粗声粗气地吼道,语气里的烦躁远远多于惊惧,“哪个作死的赔钱货!净给老子找事儿!”
另一个打手也凑过去,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随即同样一脸踩到狗屎般的晦气表情,甚至还带着点迁怒的意味,猛地推了一把那个还在发抖的粗使丫头:“滚一边去!嚎什么嚎!没用的东西!”
整个场面混乱而冰冷,充斥着谩骂、厌恶和一种对生命彻底漠然的残忍。没有一丝一毫对死亡的敬畏,更没有半分对逝者的怜悯。
后院那扇平日里紧锁的、厚重的木门被“哐当”一声粗暴地推开,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一群人乱哄哄地涌了进来,瞬间打破了井边那短暂而诡异的僵持。
为首的正是芳姨。她显然也是刚从床上被惊起,发髻不如往日那般纹丝不乱,几缕发丝垂在额角,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张脸——阴沉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几乎能滴出水来,眼神里淬着冰,扫过井边混乱的景象。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井口,“都围在这儿挺尸吗?!”她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被触怒的、毫不掩饰的戾气。
“还愣着干什么?!”她猛地指向那两个一脸晦气、不知所措的打手,“赶紧的!捞上来!弄干净!这晦气东西还想留在井里过年吗?!等着臭了污染水是不是?!”
打手们一个激灵,不敢再有丝毫怠慢,嘴里虽然依旧不干不净地低声咒骂着“倒血霉”、“夭寿的贱骨头”,动作却麻利了许多。他们慌忙找来平日里打水用的粗绳和钩索,手忙脚乱地往井里抛放。
绳子窸窸窣窣地往下放,井边的人都屏息看着,只有芳姨抱着双臂,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眼神冷得吓人。折腾了好一阵,下面传来钩子挂住重物的沉闷声响。
“勾住了!拉!”一个打手喊道。
两个男人开始用力往上拉拽绳索,手臂上的肌肉贲起,井绳摩擦着井沿,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终于,一个被井水浸透的、沉重冰冷的、模糊的身影,伴随着不断滴落的冰冷水珠,被一点点提出了井口,“啪嗒”一声,重重摔落在井边冰冷的泥地上。
那是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灰色的、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的粗布衣服,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毫无生气。水珠不断地从她身上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是孙小婉。
她双眼紧闭,面容是一种死气的青白,嘴唇泛着紫绀,曾经的秀气和脆弱,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僵硬和空洞。
“cao!真tm是这丫头!”横肉男人朝地上啐了一口,脸上没有丝毫同情,只有满满的烦躁和嫌弃,“白瞎了老子这些天的粮食!养到这会儿居然自己寻死了!真是个赔钱货!”
“赶紧的!”芳姨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充满恼火,“拖出去!扔远点!别脏了我的地方!真是倒霉透顶,还得跟黄老板那边解释……”
得到指令,打手毫不避讳地、像拖一袋垃圾一样,抓住孙小婉一只早已僵直的脚踝,粗暴地将她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拖行,朝着牙行后门的方向而去。
那湿漉漉的头发摩擦着地面,瘦小的身体在凹凸不平的地上颠簸着,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混合着井水和污泥的湿痕。
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任何遮掩,甚至没有一块破草席。她就像是一件被彻底废弃的物品,被随意地处理掉,目的地是城外那豺狼野狗出没的乱葬岗。
整个过程中,仓库笼子里的女孩们都死死屏住了呼吸,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惊恐、麻木,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凄惶。有人别开了眼,不敢再看。有人死死捂住嘴,抑制住喉咙里的呜咽和反胃。
张乐怡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具小小的尸体被拖行,看着那条湿痕一路蔓延,直到后门被打开又“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所有的视线。
她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冻结成了冰碴,刺得血管生疼。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窒息般的绞痛。
昨夜……昨夜小婉那些异常平静的话语,那双空洞却异常认真的眼睛,那冰冷的、紧紧抓住她的手……
原来,那是诀别。
死,是她在这个绝望的世界上,为自己选择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解脱。是她用生命发出的、微弱却悲怆的抗议。
从此,世间再无那个会怯生生提起故乡荷花荡的孙小婉……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在张乐怡胸腔里猛烈冲撞,几乎要撕裂她。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加浓郁的血腥味。
为什么那么美好的念想……最终却以如此惨烈和污秽的方式收场。
小婉。
张乐怡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烙进灵魂深处。一股无比清晰、无比沉重的力量自心底最深处涌起,压过了所有的恐惧与寒意,凝聚成一个不容置疑的念头:
我会活下去。
无论遭遇什么,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必须活下去。我绝不会……绝不允许自己像这般,无声无息地湮灭于此地,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
她再次缓缓地看了一眼地上那条已经开始干涸发黑的拖痕,目光像是要将每一个细节都生生镌刻进自己的骨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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