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未明，深沉的墨蓝渐渐被一抹鱼肚白从东边撕裂。山林间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气和湿意。
江晴敏几乎是彻夜未眠，警惕着洞外的动静，同时照看着身边昏迷不醒的人。待到那一线微光勉强透过藤蔓缝隙渗入山洞时，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垂落的藤条，露出一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外面。
万籁俱寂。搜捕的呼喝声、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早已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许久未曾听闻了。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冷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不能一直困守在此，必须探查情况，或许还能找到水源或其他有用的东西。
她鼓起勇气，动作极轻地爬出山洞，像一只警惕的幼兽，贴着岩壁，借助树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外探查。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或希望的角落。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不远处一块巨岩的背阴处。那里，几丛熟悉的植物在微弱的晨光中舒展着带刺的叶片，绿意盎然。
——是刺蓟菜！
江晴敏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她清楚，这种田间地头常见的野菜，有着很好的止血消炎的功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她立刻上前，动作迅速却又不失轻柔地采摘下最鲜嫩的叶片，用衣襟兜住，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匆匆返回了那处庇护了他们一夜的山洞。
洞内光线依旧昏暗。她寻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将刺蓟菜的嫩叶仔细捣碎。在石头的碾压下，清新的草汁气息弥漫开来，闻起来有些苦涩。
她跪坐在崔承野身侧，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伸出手，开始解开他伤口上的布条，那布条早已被血浸透、变得僵硬板结。
江晴敏的动作极其缓慢小心，生怕牵扯到伤处。布条与皮肉黏连，每揭开一点，都让她心头一紧。
终于，狰狞的伤口完全暴露在昏昧的光线下。周围的皮肉红肿不堪，边缘甚至泛着不祥的灰白色，箭杆依旧嵌在其中，无声地诉说着危险的境况。
江晴敏抿紧唇，不再犹豫。她将捣好的湿润的刺蓟菜泥，小心地、一点点敷在那可怖的伤口上。冰凉的草泥触碰到灼热的皮肉，昏迷中的崔承野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她动作不停，尽可能均匀地覆盖住伤口周围，希望能借此压制炎症，延缓伤口恶化。做完这一切，她重新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料，为他仔细包扎好。
触手所及，他的手脚依旧一片冰凉，然而额角却滚烫得吓人。这冰火交织的状态，让江晴敏忧心如焚。她再次将他冰冷的身躯拢入自己怀中，用单薄的体温试图驱散那蚀骨的寒意和持续的高热。
眼下，除了等待和这微不足道的守护，她又能做什么呢？
凭她自己是走不出外面的山林去求救的，何况山里可能还有追兵在搜捕他们，再说她也不放心把毫无意识的崔承野独自留在原地…
可是会有救兵来吗？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们？崔承野的伤根本撑不了多久了…
江晴敏心里焦急不已。
看着崔承野因痛苦而紧蹙的剑眉，感受着他胸膛微弱的起伏，那份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如同被巨石压住的藤蔓，挣扎着，几乎要冲破束缚。她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一切念头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想他活着，只想他们都活着。
……
不知又过了多久，疲惫和饥饿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江晴敏的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头一点一点地，几乎要陷入昏睡。
就在这时！
洞外极远处，隐约传来了刻意放轻、却带着明确搜寻意味的脚步声，以及压低了嗓音的、断续的呼唤：
“将军？”
“少将军！您在附近吗？”
那声音……是崔铭！
江晴敏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心脏骤然狂跳，巨大的喜悦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洞口，颤抖着手拨开藤蔓，用尽力气压抑着激动，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压低声音急切地回应：“在这里！崔副将军！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脚步声立刻变得清晰而急促。
很快，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洞口，挡住了微弱的晨光。崔铭一身轻甲染着露水和些许污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与疲惫，当他看清洞内情形时，那双锐利的眼睛猛地睁大，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洞内光线昏暗，却足以让他看清一切。他家少将军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唇上毫无血色，后背包扎的布条边缘，依旧有暗红的血迹在不断渗出，显然伤势极重，危在旦夕。这位江姑娘，同样狼狈不堪，衣衫破损，发丝凌乱，脸上沾着尘土与疲惫，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深的忧虑，强撑着守在一旁，像一只守护着珍宝的幼兽。
崔铭立刻上前，单膝跪地仔细检查崔承野的伤势。当他看到伤口被妥善包扎，上面还敷着捣碎的新鲜草药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转化为由衷的感激和深深的敬意。他抬起头，看向江晴敏，目光复杂而郑重。
“江姑娘！”崔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对着江晴敏，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腰背挺得笔直，“大恩不言谢！”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他迅速挥手，示意身后带着简易医药箱的亲卫医官上前接手。医官动作熟练地检查伤口，进行更专业的清创、上药，并用干净的绷带和杉木板进行固定。
“此地不宜久留，恐有余匪流窜。我们必须立刻护送将军回营救治。”崔铭站起身，对江晴敏说道，语气斩钉截铁。同时，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靛蓝色粗布钱袋，又解下了自己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是上好的青玉，雕刻着简洁却威猛的虎头纹样，这是崔承野送给他的，他从小佩戴。
“江姑娘，这些银钱你暂且收下，以备不时之需。”他将钱袋和玉佩一并递到江晴敏面前，目光恳切，“这枚玉佩你且收好。他日姑娘若遇任何难处，无论大小，可凭此物到任何一处崔家麾下的产业，或边军驻防联络点寻我崔铭。崔铭必当竭尽所能，报答姑娘今日救命之恩！”
江晴敏看着那钱袋和玉佩，没有矫情推辞。她深知世道艰难，这不仅是谢礼，更可能是她在这陌生世间安身立命的一份重要依仗。她伸出带着细微擦伤和泥污的手，默默接过，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玉石，感受到一丝沉甸甸的承诺。
“多谢崔副将。”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亲卫们已经利落地用树枝和绳索制作好了简易担架，小心翼翼地将依旧昏迷不醒的崔承野抬了上去，动作尽可能轻柔，避免颠簸到伤口。
在整个过程中，崔承野始终没有睁开眼。只有在他被挪动时，那长而密的睫毛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眉头因疼痛而蹙得更紧，苍白的唇间溢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呻吟。
江晴敏站在山洞边缘，晨光渐渐明亮，勾勒出他躺在担架上的轮廓。清癯的面容在光线下显得愈发脆弱，仿佛一触即碎的美玉，与她记忆中那个高大挺拔身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姑娘，”崔铭再次开口，带着军人的干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军情紧急，我们尚有军务耽搁不得，须即刻护送将军前去执行公务，刻不容缓，恐怕……无法亲自护送姑娘安然返家了。”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会安排两名最稳妥可靠的兵士，持我手令，护送姑娘安全回到鹿阳城的平阳侯府别庄。”
江晴敏点了点头，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我明白。军务要紧。有劳崔副将费心安排。”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担架上那张昏睡的侧脸，轻声道，“请……务必照顾好他。”
“姑娘放心！末将职责所在，定当竭尽全力！”崔铭抱拳，语气铿锵。
没有更多的告别言语，也没有时间容她伤感。担架被稳稳抬起，崔铭最后对她点了点头，便转身，带着亲卫们，护卫着担架，迅速而有序地没入了苍岐山脉渐亮的晨雾与茂密林木之中。
她跟在队伍的最后方，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还残留着崔铭体温的虎头青玉佩。身后的的山洞依旧幽深，藤蔓依旧垂落，仿佛昨夜至今晨的生死相依、绝望温暖，都只是一场恍惚的梦境。只是空气中，似乎还隐约萦绕着一丝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冷冽松香与血腥气的味道，以及那一夜，她指尖曾感受到的、他发丝的微凉与颈窝的温热。
朝阳终于完全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辉洒向层峦叠嶂的山脉，驱散了夜的阴冷。然而，这灿烂的晨光，却似乎照不进她此刻空茫而微凉的心底。只留下山林间清晨的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们在野马镇分道扬镳。江晴敏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杂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
前路依旧漫漫，自此，各自殊途。
还会再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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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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