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表象并未维持几天。
陈政国这边还没来得及深入调查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一场更凶猛，更不受控的风暴已在互联网上疯狂发酵。
一则题为《北大教授宋卫平性侵女学生致其跳楼自杀！天理何在！》的帖子，配以那对老夫妻在医院门口跪地哭诉、以及宋家外墙猩红大字触目惊心的照片，像一颗投入数字湖面的炸弹，瞬间引爆了全网的情绪。
匿名的网民们躲在屏幕后，挥舞着“道德”的大棒，根本无人关心真相究竟如何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用最恶毒的语言肆意审判、网暴、人肉宋卫平。
有人质疑他过往的学术成就，有人伪造他私生活混乱的“证据”，甚至有人开始攻击他的家人。
动动手指，敲敲键盘，就轻易地将一个可能无辜的人推向了社会性死亡的深渊。
这股疯狂的浪潮，也毫不留情地席卷了校园。
宋絮原来因为长得漂亮还在学校很受欢迎，可一夜之间，众人得知她从众人羡慕的焦点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犯的女儿”。
从宿舍到图书馆，短短几百米的路，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所到之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如影随形，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舍友在宿舍孤立她，学委也故意不告诉她换了课表，学校论坛里的人扒出她的个人信息，不断地发恶意造谣帖。
她起初还倔强地昂着头，试图反驳：“不是我爸爸做的！他是被冤枉的！”
但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更汹涌的议论和更恶意的揣测所淹没，显得苍白无力。
直到那天，她发现事情远比想象中更糟。宋卫平没去上课，手机关机，办公室和教务处处都找不到人。
校方迫于巨大的舆论压力，发布了官方声明，宣布“将严肃彻查此事，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暂停宋卫平教授的一切教学和科研工作”。
“暂停职务”——这四个字像最后的丧钟，敲碎了宋絮心中最后的侥幸。
她发疯似的跑向教职工宿舍，用力拍打着父亲的房门。
门没锁。
她推开门，看到的一幕让她心脏骤停。
宋卫平背对着门口，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敞开的窗前，萧瑟的秋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嘴里反复地、魔怔般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
“我没有侵犯她……我没有……我没有……”
“爸！”宋絮带着哭腔喊他。
宋卫平缓缓地转过身。
几天不见，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往日那份学者的威严和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击垮的颓丧和绝望。
他看到女儿，浑浊的眼睛里短暂地恢复了一丝焦距，泪水瞬间涌出，他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小絮……爸爸没有杀人……爸爸没有做那种事……你相信爸爸……相信爸爸……”
宋絮的眼泪决堤而下，她冲过去紧紧抓住父亲冰凉的手，声音因痛哭而颤抖：“没有！爸！我知道你没有！我相信你！你没有杀人！”
巨大的情绪冲击和连日来的身心煎熬，让宋卫平的精神和身体都达到了极限。
在女儿一声声“我相信你”的哭喊中，他仿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神一散，身体猛地一晃，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爸——！”宋絮惊恐的尖叫声划破了宿舍楼的寂静，她扑倒在地，颤抖着掏出手机，泣不成声地拨通了120。
*
陈政国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经过初步了解，案件的大致轮廓浮现出来：死者名叫叶晴，年仅20岁，是从一个偏远贫困山村吃了很多苦才考出来的大学生，承载着全家的希望。
她确实于一周前在校外租住的公寓跳楼自杀，现场发现了一封遗书，直指数学系教授宋卫平对她进行了侵犯，她不堪受辱，选择结束生命。
警队的周随，也是陈政国的外甥、周未的堂哥，正坐在他对面。他手指敲着带来的初步调查报告，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说，他眉头紧锁：
“舅舅，这事儿……目前看来，最不对劲，也是最关键的点，就是那封遗书。笔迹鉴定初步结果是本人所写，但……”
陈政国闻言，立刻严厉地敲了敲桌面，发出“叩叩”的声响，打断了他：“周队！注意你的场合和身份！现在是工作时间，是在区政府的办公室！讨论正在进行中的案件细节，不合规矩！私事，等下班回家了再说！”
周随无奈地撇撇嘴，身体往后一靠，带着点混不吝的亲戚架势：“哎呀，这儿又没外人，您啥身份？您是我亲舅！咱这不都是一家人嘛！我这不是急着跟您通个气儿嘛……”
陈政国被他这通歪理说得哭笑不得，拿这个外甥没办法，只好挥挥手赶人：“行了行了！少在这跟我攀亲戚扯歪理！，赶紧回你的警局该干嘛干嘛去，调查要讲程序，别给我瞎捣乱。”
周随笑嘻嘻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
陈政国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着他的背影补充道，语气缓和了些：“晚上……小未回家吃饭，你也一起过来，听见没？”
周随回头，咧嘴一笑：“听见了舅舅！保证准时到！”
门轻轻关上，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陈政国靠在椅背上，目光重新落回窗外，眉头却锁得更紧了。
“遗书……”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的疑虑如同窗外的乌云，层层叠叠，越积越厚。
傍晚时分，周随开车到了北建工门口。
周未早就等在校门外，一看到那辆熟悉的越野车和车里探出头来笑着朝他招手的堂哥，眼睛瞬间亮了，像只撒欢的小狗一样蹦跳着冲过去，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
“哥！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他兴奋得差点撞到车顶，问题像连珠炮似的砸向周随。
周随笑着揉了揉他一头乱毛，从副驾座上拿出一个崭新的手机盒子扔给他：“喏，给你的，你哥我工作调动，以后就留在这边分局了，惊喜不？”
“太惊喜了！”周未手忙脚乱地拆着礼物，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周随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随口又问：“哎，我给以肆也带了一部，那小子呢？考哪儿去了？信息也不回，电话也打不通，玩失踪啊？”
周未拆包装的动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他啊……复读去了。封闭式管理，手机上交了，你想见他，且得等呢。”
周随愣了一下，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打了把方向盘，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朝着熟悉的小巷驶去。
刚在胡同口停好车，一股浓郁诱人的饭菜香就飘了过来，勾得人食欲大开。周未吸吸鼻子：“哇！小舅今天肯定又做大餐了！”
两人说着笑着推开院门，周随刚踏进客厅，目光一扫，就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此刻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陈以肆正洗完手从厨房走出来，身上还围着许殷平时用的碎花围裙。
“表哥？！”周未惊喜地大叫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去，差点把陈以肆撞个趔趄，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熊抱，“你怎么回来了？！今天不是周末啊！你们放假了？！”
陈以肆被勒得差点喘不上气，哭笑不得地拍他的背：“咳咳……松手松手！你小子想谋杀啊！我们月底模考刚结束，放一晚上假喘口气。”
周未这才赶紧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挠头傻笑。
这时，周随也笑着走进来，晃了晃手里另一个崭新的手机盒：“以肆，好久不见啊小子！成人礼快乐！来，接着！”
陈以肆放下盘子，看到周随，脸上也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周随哥！真的是你！我妈前两天还说你要调回来！”他接过礼物，激动地上前和周随拥抱了一下，“十多年没见了！你怎么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帅！”
周随大笑着拍拍他的背：“你小子倒是长高了，也结实了！就是这黑眼圈快赶上熊猫了！复读挺辛苦吧？”
“还行还行，扛得住。”陈以肆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时，系着围裙的许斳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笑着招呼：“行了行了！几个大小伙子别堵在门口肉麻了，赶紧的，洗手拿碗筷，准备开饭，今天做了你们最爱吃的油焖大虾和糖醋排骨！”
温馨的灯光下，满桌香气四溢的菜肴，久别重逢的欢声笑语，暂时驱散了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
一顿温馨热闹的晚饭很快结束，窗外夜色已深。
陈以肆看了看时间，不得不站起身，准备赶回复读学校。周随正好要回警局值班，方向一致，便主动揽下了送他的活儿。
周未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学着舅妈许殷平时叮嘱的样子，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拍着陈以肆的肩膀：“表哥，回去了一定要按时吃饭，别熬夜！记得喝牛奶！照顾好自己，别让我和舅舅舅妈担心！”
陈以肆被他这副小大人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心里却暖融融的，“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在学校也好好的。”
车子驶出胡同，汇入都市夜晚的车流。
车窗外的霓虹灯流光溢彩，车厢内却暂时陷入了一片安静的沉默。
陈以肆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有些凝重。
忽然，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驾驶座上的周随，声音清晰：
“周随哥，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我想，必须告诉你。”
周随瞥了他一眼，放缓了车速：“嗯？什么事这么严肃？跟我还见外？”
陈以肆攥了攥手指，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那个……北大女学生自杀、牵扯到宋卫平教授的案子……我知道这件事。”
周随有些意外，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哦？你也关注到了？网络上传得是挺凶的，不过你别有太大压力，专心学习，这些事……”
“不，周随哥，”陈以肆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恳切，“宋卫平教授……他是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的父亲。”
周随猛地一怔，迅速转头看了陈以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他立刻明白了陈以肆此刻沉重的心情。
“所以，周随哥，”陈以肆的声音更加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我拜托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查出这个案子的真相！如果宋教授是清白的，请一定要还他一个公道，还他们一家一个安宁！如果……如果背后真的有隐情，也请一定要给那个死去的女学生和她家人一个明白的交待！求你了！”
周随的表情彻底严肃起来。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的道路，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警察特有的可靠和担当：
“以肆，你放心。于公，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于私，你是我的弟弟。这个案子，我一定会追查到底，不放过任何线索，给所有当事人一个水落石出，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心无旁骛地学习，考上你的北大，其他的，交给哥！”
听到这句承诺，陈以肆一直紧绷的心弦仿佛终于松弛了一些，他“嗯”了一声，靠回椅背，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
其实，几天前他因为一直联系不上宋絮偷偷跑去北大找她，在手机上无意间看到了这则引爆网络的新闻和那些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
那一刻，他心乱如麻，一直给宋絮发消息没回，打电话也没接，既担心宋絮的状况，又无力做些什么，只能干着急。
但现在，周随哥回来了。
就像小时候被人欺负时，总是这个高大的哥哥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他一样。他相信，周随一定能让真相大白。
他沉默地看着窗外，只希望能快点联系上宋絮，问问她最近怎么样。
夜色中，车朝着复读学校的方向平稳驶去，车内的两人各怀心事，却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更加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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