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絮带着宋惟回到了家。
客厅里,宋卫平正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教材,仿佛刚才的狂风暴雨从未发生。直到听见宋絮的声音,他才慢条斯理地放下书,目光从老花镜上方投来。
“爸。”宋絮轻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宋卫平抬起头,那眼神里的冰冷和威严,宋絮从未真正领教过,却是宋惟十几年来习以为常的。
“小絮,你先回房间。”宋卫平的声音对女儿依旧温和,听不出半点波澜,继而将目光转向儿子,语气瞬间降至冰点,“你还知道回来?”
宋絮想开口替哥哥说句话,宋惟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别插手。
他上前一步,直视着父亲,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不是梦。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燃烧殆尽:
“爸,”他开口,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十几年、几乎将他压垮的问题,“既然您这么讨厌我,觉得我哪哪都不行,当初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宋卫平握着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沉默着,镜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
宋惟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积压的委屈和痛苦决堤而出,声音也开始发颤:
“小絮从小到大,走的每一步都是您精心规划好的路,您看着她按您的意愿成长,所以您心疼她,您理解她的‘不容易’,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那我呢?”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微微哽咽,“我就是您失败的实验品,是您练废了的大号,所以就可以随意丢弃、随意否定,是吗?”
“初中您逼我考北大附中,高中您逼我考北大附中,大学还是北大,您眼里依旧只有北大!在您心里,是不是除了北大,其他学校都不配存在?我流的汗、熬的夜、每一次的努力和进步,在您眼里就真的一文不值,可以完全视而不见吗?!”
宋卫平猛地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如同惊雷,彻底震碎了宋惟心里那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对父爱的可怜希冀。
“你的每一步!都没有走在我的计划上!”宋卫平的声音冰冷而残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砸在宋惟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换来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宋惟,在这个家,不够优秀,就不配得到认可!甚至不配成为我的孩子!”
这番话,彻底将宋惟推入了冰窖。
他心底最后一丝暖意也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和嘲讽。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声音嘶哑:“所以……是我不配做您宋大教授的儿子,行,我知道了。说实话,我也不稀罕。”
“你!”宋卫平勃然大怒,羞辱感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他猛地抬手,又要一耳光扇过去!
然而,那记预料中的耳光并没有落在宋惟脸上。
就在巴掌挥下的瞬间,一个身影猛地挡在了宋惟身前——
是宋絮。
‘啪!’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
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宋絮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起清晰的五指红痕,红肿得吓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宋卫平举着手,彻底僵在原地,脸上的怒火瞬间被震惊和恐慌取代。
宋惟也惊呆了,瞳孔骤缩,看着妹妹脸上迅速肿起的指印,心脏像被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
“小絮!!”两人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冲上前,手忙脚乱地要找冰袋,要找毛巾,语无伦次。
宋卫平的手颤抖着想碰女儿的脸,声音都变了调:“小絮!你…你干什么!让爸爸看看,疼不疼?”
他却对上了宋絮抬起的眼睛。
那双总是沉静聪慧的眼睛里,此刻噙满了泪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心痛,甚至还有一丝对父亲的失望。
泪水终于滚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宋卫平的心上:“爸…你为什么就不能对哥哥好一点?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他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吗?我们明明都是你的孩子啊!”
“为什么总是对我和哥哥就要那么苛刻?他已经那么努力,那么优秀了,你为什么就是看不见?为什么非要说出‘不配做你孩子’这么残忍的话……”
宋絮带着哭腔的质问,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宋卫平坚冰般的外壳,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无措与茫然。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能陷入沉重的沉默。
屋外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四邻,人们聚在宋家门外,低声议论着。陈政国一家和周未火急火燎地挤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客厅中央、左脸红肿的宋絮。
“老宋!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连小絮都打!”陈政国又急又气,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现场一片混乱和寂静。
就在这时,谁也没料到,陈以肆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宋絮的手腕,语气斩钉截铁:“走!”
不等任何人反应,他甚至没看宋卫平一眼,拉着完全懵掉的宋絮,拨开人群,冲出了令人窒息的屋子,一头扎进了夜色笼罩的胡同里。
宋絮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跟着他奔跑。晚风迎面扑来,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角,小巷两侧的灯光飞速向后掠去。
手腕被他紧紧攥着,能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奔跑时带起的风。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一半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奔跑,另一半……是因为这猝不及防的“逃亡”。
一直跑到离家很远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陈以肆才终于松开手,停下来大口喘气。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旁边的长椅示意她坐下,然后一头钻进了便利店。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冰袋、一大包纸巾和两瓶冰镇的脉动出来了。
他沉默着,笨拙却又极其仔细地用纸巾一层层包裹住冰袋,直到确认不会冻伤皮肤,才小心翼翼地递给她,声音因为奔跑还有些喘:“喏,这样敷着,不会冻伤,能消肿。”
“……谢谢。”宋絮接过冰袋,冰冷的触感贴在火辣辣的脸颊上,带来一丝舒缓,但心跳却因为他这番沉默而细致的操作跳得更快了。
她忍不住轻声问:“你……你就不问问,我脸怎么回事吗?”
陈以肆抬起头,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她,眼神干净又专注,反问道:“那……你想告诉我吗?”
他的目光太直接,宋絮的脸颊瞬间升温,幸好有红肿和夜色遮掩。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很轻:“我爸没想打我……是,是替我哥挡了一下……”
陈以肆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充满赞赏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眉眼弯弯,像只阳光下活泼又温暖的大金毛。
“哇!宋絮同学,没看出来啊!这么勇敢!”他语气夸张,却充满了真诚的佩服,“你保护了你哥,超酷的!”
说着,他把手里那瓶已经细心拧开瓶盖的脉动递给她,笑容灿烂:“来!这是给勇者的奖励!”
见宋絮接过,眼神里还有点疑惑,他晃了晃自己那瓶,解释道:“小时候我一不开心,宋惟和周未就买这个哄我。甜滋滋的,喝下去心情好像真的会变好点。”
宋絮轻轻抿了一口冰凉的饮料,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很难想象他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候。她说话向来直接,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看上去……不像是会心情不好的人。”
陈以肆被这话逗乐了,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饮料,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笑着说:“哈哈,那是因为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小时候我爸眼里只有区里的工作和我的成绩单,回来除了训我就是训我,每次被他骂完,我就觉得自己特没用,心情糟透了。幸好还有他俩,总能看出来,然后就用这个‘特效药’来救我。”
他讲话的时候,眼神明亮,语气里没有一点阴霾,仿佛那些不开心都变成了可以轻松讲述的故事,还有一种神奇的,能感染人快乐起来的魅力。
宋絮听着,忍不住也跟着轻笑出声,脸颊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她看着他,眼角弯起:“那你还挺好哄的……”
夜风轻柔,拂过小巷,带来夏末夜晚特有的微凉。便利店明亮的白光温暖地倾泻而下,将两人笼罩其中,与周围的夜色隔开一个独属于他们的静谧而朦胧的小世界。
这时便利店里的背景音乐忽然调大了音量,旋律清晰传来——是卢广仲的《几分之几》。
“那一天你走进了我的生命,谢谢你成为了我的几分之几……”
歌词像耳语,精准地叩击在此时此刻的心弦上。
陈以肆还保持着刚才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嘴角挂着毫无阴霾的笑。他或许并不知道这首歌,只是下意识地跟着轻快的节奏用脚尖点着地。
而宋絮却听得清晰。
她握着那瓶冰凉的脉动,冰袋还敷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上。可另一种更陌生的、源自心底的热度,却悄然蔓延开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分享了过去糗事而笑得有点傻气的少年,看着他毫无保留的赞赏和关怀,再听着耳边那句“那一天你走进了我的生命……”
她飞快地低下头,假装被饮料呛到,轻轻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和莫名发烫的耳根。
少年清澈坦荡的关怀,和少女心中那份连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却悄然萌动的悸动,在这恰到好处的歌声里,完成了一次无声却共振的共鸣。
陈以肆低头,看见宋絮手里的冰袋化得差不多了,她脸上的红肿也消下去不少,心里松了口气。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语气轻松:“走吧,我送你回去。刚才脑子一热就把你拉跑了,再不把你安全送回家,我怕我爸真得报警了。”
宋絮被他这夸张的说法逗得抿嘴一笑:“哪有那么严重。”
“怎么没有!”陈以肆瞪大眼睛,讲得绘声绘色,“你是不知道,你在我们院里,那是国宝级的重点保护对象。像我这种,那就是整天贼眉鼠眼、上房揭瓦的典型反面教材!”
宋絮看着他故意搞怪的样子,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轻轻的:“……谢谢你。”
“嗐!跟我客气什么!”陈以肆大手一挥,笑得爽朗,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说:
“从今以后,我罩着你。”
宋絮没回答,自顾自地低着头踢脚边的石头,嘴角上扬。
回去的路有一段长长的上坡,陈以肆很自然地走在外侧,忽然眼尖地看到前方有个佝偻的身影正费力地拖着一辆堆满旧书的推车。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快步冲上前,用手顶住推车沉重的后沿,声音一下子变得格外阳光热情:“李奶奶,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忙活呢?我来我来。”
推车的重量骤然减轻,李奶奶回头一看,就瞧见了陈以肆那张笑得比路灯还亮堂的脸。
她脸上立刻绽开慈祥的笑容:“是以肆啊!哎呦谢谢啊 胡同口老张家清理书房,处理些旧书,我顺道就收来了。”
跟在后面的宋絮愣了一下,看着陈以肆那熟练又无比自然的帮忙姿态,仿佛这只是他日常生活中最普通不过的一部分。
她心里忽然对这个“只会疯跑闯祸”的少年有了新的认知。
直到听见奶奶的声音,她才反应过来,急忙上前:“外婆?真是您!”
李奶奶闻声再次回头,看清是宋絮,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和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因为早年和她儿子宋卫平有些矛盾,她已许久没和孙子孙女们常见面了。
“小絮?”李奶奶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跟以肆在外面呀?”
陈以肆抢先一步,笑嘻嘻地抢答,同时朝宋絮飞快地使了个眼色:“李奶奶,我请她喝饮料来着,顺便探讨一下学习问题。”他试图模糊焦点,不想让老人担心家里的冲突。
宋絮接收到他的暗示,也顺着点点头:“对啊外婆,我们正要回去。”
李奶奶人老心明,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轻声问道:“小惟和小未那两个孩子呢?没和你们一起?”她顿了顿,大概猜到事情的始末。
她没再追问,只露出了一个慈祥而又带着回忆和感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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