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以肆一路帮着李奶奶推车,心里那点藏不住的事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眼看快到李奶奶的书店门口,他终于憋不住把宋惟挨打、宋絮挡巴掌、以及宋卫平那些伤人的话,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李奶奶,”陈以肆语气急切,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您能去帮帮宋惟吗?他真的太惨了。”
宋絮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从陈以肆那些或许不够周全却充满义愤的叙述里,她清晰地听出了他对哥哥发自内心的心疼和担忧。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内心十分纠结。
李奶奶听完,脸上满是心痛和愤怒,脚步却迟疑了。六年前和宋卫平那次激烈的争吵后,她发誓再也不踏进宋家一步。
“外婆……”宋絮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您回去……帮帮我哥吧……”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仿佛一块压在心口的大石也随之落地。
孙女的恳求成了压倒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李奶奶不再犹豫,利落地将推车停在自家书店门口,斩钉截铁道:“走!带我去找小惟!”
陈以肆一听,顿时高兴得像是得到了最高指令,整个人精神焕发,仿佛能看到一条无形的尾巴在他身后欢快地摇动。
三人急匆匆赶到宋家时,之前的喧嚣已然散去,只剩下满室狼藉。
奖状和书本散落一地,乔玉正红着眼眶,默默地弯腰收拾。
空气中还弥漫着未散的怒气与悲伤。
“乔阿姨!”宋絮赶紧上前帮忙,“我哥呢?我爸呢?”
乔玉抬起头,眼眶湿润,声音哽咽:“小惟在他房间里……谁也不让进。”她话音刚落,听到动静的宋卫平从里屋走了出来。
“小絮,你的脸……”他看向女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但脸上依旧维持着惯有的严肃。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宋絮,看到站在门口的母亲时,那份镇定出现了裂痕,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复杂。
“妈?”他蹙起眉,“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李奶奶根本不想跟他寒暄,直接开门见山,目光锐利:“我不是来找你的。我的小惟呢?我要带他走,去我那儿住。”
宋卫平脸色一沉,走到沙发前坐下,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声音冰冷:“妈,我和李若云早就离婚了。宋惟他姓宋,是我们宋家的孩子,您不能想带就带。”
“李若云”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李奶奶强压的怒火。那是宋絮和宋惟的亲生母亲,也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而乔玉,是宋卫平离婚后再娶的。
李奶奶气得浑身发抖,心脏阵阵抽痛,指着宋卫平,声音因愤怒和悲痛而嘶哑:“宋卫平!你如果还记恨若云,你冲我来!你把小惟还给我!何必要这样折磨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啊!”
她声嘶力竭的控诉,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终于引来了隔壁放心不下的陈政国和许殷。
而就在这时,宋惟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他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尤其是外婆那熟悉的声音。当他看到外婆真的站在眼前时,所有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
他拉开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带着哭腔喊出了那句压抑已久的委屈:“外婆……!”
李奶奶闻声回头,看到外孙红肿的双眼和脸上的泪痕,心都要碎了。
她立刻上前,紧紧将宋惟搂进怀里,苍老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哎呦我的小惟……外婆的乖孙……是外婆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宋惟直摇头,“不怪你外婆……我不怪你……”
宋卫平被母亲和邻居注视着,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仍试图维持一家之主的威严,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妈,政国,许殷,这是我们宋家的家事,你们……就别掺和了。”
李奶奶听到这话,更是悲从中来。
她颤抖的手轻抚着宋惟的眉眼,泪水涟涟,仿佛透过外孙的脸看到了因为宋卫平早逝的女儿:“我的云儿……我的云儿要是看到她的孩子被这样对待,该有多心疼!我们小惟,眉眼最像他妈妈了……我的云儿啊!”
老人悲恸的哭声让人心碎,陈政国和许殷赶忙上前搀扶安慰。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收拾着地上狼藉,承受着所有委屈和压抑的乔玉,猛地将手里揉皱的奖状摔在地上,彻底爆发。
她转过身,眼睛通红,指着宋卫平,声音因愤怒和长期积压的委屈而剧烈颤抖:
“宋卫平!你够了!这么多年了,你记恨若云就算了,可你连跟她长得最像的孩子你都容不下!你都折磨,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还配做一个父亲吗?!”
“你看着小惟的眼睛,难道看到的只有你前妻的影子,就看不到他本身吗?!他叫你一声爸!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她的质问像利剑一样刺破客厅里令人窒息的空气,也狠狠撕开了宋卫平一直试图掩盖的、内心最隐秘的伤疤和偏执。
宋卫平像是被乔玉的话彻底撕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他脸色煞白,身体微微摇晃,昔日温文儒雅的教授形象荡然无存。
他像是陷入了一种崩溃的偏执,声音嘶哑地狡辩,更像是在对自己咆哮:“不够努力!就是他不够努力!我让他变得优秀,我让他对得起他身上的天赋,这难道有错吗?!难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痛苦和一种积压已久的、无法释怀的愧疚,吼出了那个埋藏最深的伤口:“难道当年若云的死!也是我的错吗?!啊?!”
“若云”这个名字,以及父亲从未展现过的、与“死亡”相连的崩溃,像一颗炸弹在宋絮耳边爆开。
她猛地愣在原地,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在这一刻,她脑海中那些父亲对哥哥近乎严苛的要求、那些永无止境的“北大”执念…都有了解释。
那或许不仅仅是对优秀的追求,更是一种扭曲的,对亡妻的赎罪和无法面对的痛苦转移,这是她第一次模糊地触摸到了父亲内心那座痛苦的冰山。
陈政国和许殷见状,知道这已远远超出了外人能置喙的范畴。
陈政国赶紧拉过还在愤愤不平的陈以肆,低声催促:“以肆,走了!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陈以肆虽然放心不下宋惟,但也明白其中的分寸,只能咬着牙,最后看了一眼哭倒在外婆怀里的宋惟和呆立原地的宋絮,跟着父母默默退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战场。
宋家没有人说话,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而他们三个人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家,一开门,就看见周未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地毯上,逗弄着核桃。
“小未。”陈以肆的声音有些疲惫。
核桃听见主人的声音,立刻欢快地跑过来,围着他打转,试图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周未抬起头,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怎么了肆哥?叔叔阿姨?你们不是去宋家了吗?出什么事了?”
几个人沉重地围坐在客厅。
许殷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将刚才在宋家目睹的一切,以及那个被重新撕开而尘封已久的悲剧,低声讲述出来。
“李若云……是李奶奶的独女,也是宋卫平的前妻,小惟和小絮的亲生母亲。”许殷的声音带着一丝唏嘘,“十一年前,她因病去世了。这事当时瞒着两个孩子,他们年纪小,只以为是妈妈生病去了很远的地方疗养……直到他们上了高中,才被告知真相。”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但其实,那天的具体情况更让人扼腕。若云那段时间身体已经出现了不舒服的情况,但宋卫平忙于他的学术研究,忽略了妻子的异常。等最终被我发现不对劲,冲去他家时……若云已经倒在房间里,没了意识。”
“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人就没了……医生说,如果发现得再早一点,或许……唉。”许殷叹了口气,“那天正好,小惟和小絮被送去他们小姨家过暑假,躲过了亲眼目睹母亲离世的惨剧。但这件事,成了宋卫平心里永远过不去的一个坎。他始终觉得,若云的死,是他的疏忽造成的,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后来对宋惟那种近乎偏执的严格要求,尤其是那股‘必须上北大’的执念……现在想来,恐怕不仅仅是对孩子的期望,更掺杂了对若云深深的愧疚和一种扭曲的,想要通过儿子来‘弥补’和‘证明’什么的复杂心理,他看着和若云越来越像的宋惟,大概既思念,又痛苦吧。”
这番解释,让所有令人费解的行为都有了悲剧性的注脚。
客厅里一片沉默,只剩下核桃不安的呜咽声。
陈以肆和周未都愣住了,他们从未想过,那看似风平浪静的大院深处,埋藏着如此沉重悲伤的往事。
那晚如同一个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剧烈波澜在之后的日子里,却以一种近乎沉寂的方式慢慢沉淀。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那一晚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收场。
大家只知道,第二天,宋卫平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离开了那个承载了太多痛苦与争执的家,搬进了北大为他提供的教授宿舍,再也没有回来。
曾经象征着学术与权威的父亲,就这样沉默地从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彻底退场,只留下一片难以言说的真空和满地狼藉的回忆。
乔玉也搬回了娘家。
紧接着,一个温暖的变化悄然发生。
李奶奶,带着她对女儿若云无尽的思念和对孙辈深沉的怜爱,重新搬进了宋家。
她的到来,像是一块柔软的海绵,悄然吸收着房子里残留的尖锐和悲伤。她每天变着花样给宋惟宋絮做好吃的,用那种最朴实、最日常的关怀,一点点填补着孩子们内心的空缺。
宋家似乎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以往多了些温暖的烟火气。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那道裂痕深可见骨,并非轻易能够弥合。
宋惟脸上的巴掌印早已消退,但他和父亲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却似乎筑得更高了。他愈发沉默,偶尔会在深夜,望着窗外北大方向那片灯火通明的夜空,久久出神。
宋絮则将对父亲复杂难言的情绪埋藏得更深,她只是更加努力地学习,仿佛想用绝对的优秀来证明什么,或是逃避什么。
大院的生活依旧继续,槐花开了又谢,孩子们在看似不变的日常里,悄然经历着各自的成长与蜕变。那个曾经因为调皮捣蛋而鸡飞狗跳的胡同,因为一个家庭的剧变,似乎也沉淀下一些不一样的重量。
而陈以肆,依然会是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但他看向宋絮和宋惟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呵护和一种下定决心保护的决心,他或许还不完全懂得成人世界的复杂与无奈,但他懂得朋友需要什么。
一切都好像没变,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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