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铁口出来要经过一条美食街。
霓虹灯牌刺眼,夜宵店支起塑料桌椅,十点左右光景,坐满了人,喝酒打牌吵架,一应俱全。
老城区的夜市像一锅反复熬炖的水煮锅底,软烂、浓郁,醇香与细菌兼顾,而两个穿校服的高中生行走其间,完全是青葱小白菜入水,引人注目。
徐与舟跟她换了个位置,挡住几道肆意打量的目光,沈岸萤任由他发挥,既不害怕,也没道谢,只是沉默。
上公交后女生一副后悔说话的表情,又恢复冷脸,不怎么回话。
徐与舟也不恼,耳机分她一半,她没接,就自己听了全程,走到分叉口,正要问她往哪走,歌词被持续的震动切断。
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徐霆。
等到电话铃挂断的前一秒,他才接起来,一道情绪饱满的男中音劈头盖脸。
“你下午没去咨询室?”
“嗯,有事。”
“有什么事比你不能比赛重要?”话筒另一边响起打火机开盖的声音,滑轮点烟,徐与舟能想象他气得猛吸一口气,然后顺着话语吐出来,“我问了你们班同学,你就是去玩了!姓徐的,你现在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了是吧?”
“......”
“说话。”
“对不起。”
徐与舟从善如流,见沈岸萤迷迷瞪瞪仰头,抱歉地指了指话筒,皱起鼻子做出不耐烦的表情,然后笑了。
或许是他笑得太多太频繁,沈岸萤已经可以区分他笑容里微妙的不同了。
比如现在这个,只是借由嘴角带动眼睛,像提线木偶举起手,只是礼貌的表现。
于是她安静下来,人潮的喧嚣被甩到脑后,听对方挤出一两个应和的音节,最后说,“我会去的。”
沈岸萤好奇问,“谁啊?”
“我爸。”
他没主动提,沈岸萤也不追问,只是被他送到小区门口时停下来,“就到这里吧,等下保安会送我,说好了的。”
“行,你早点休息。”徐与舟不再坚持,将书包带子往上提,单肩背着包往回走。
“那个,”没走几步,沈岸萤叫住他,“今天周老师说,可以跟你借课外书。”
周苗确实跟他提过转班生的语英成绩,也拜托他帮忙。
但这话题的提及时机还是让他莫名顿了片刻,接着不明所以,“可以啊。”
“有什么推荐吗?”
“我明天给你挑几本。”
对话飞快开启又迅速结束。
“谢谢,”沈岸萤站得很板正,调子软些,一个过长的停顿后,郑重其事道,“那明天见。”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的影子越拖越长,愈窄愈细,蓝白身形被灰败低矮的建筑群吞噬,像误入深渊的羔羊。
真别扭。
徐与舟自言自语,“明天见。”
回家后沈岸萤喊了声妈,没人应。客厅灯关着,只有刘争群的房门溢出光源。
沈岸萤走到厨房,陶楚在冰箱留了便签说不回家,饿了就吃泡面,或者点外卖,桌上压了钱。
桌上只有菜罩子和冻成凝固状的半碗红薯粥。
沈岸萤去敲刘争群的门,男生从早开始打游戏,打到现在。高一还拥有完整的休息日。
他喊了声开,沈岸萤一开门就被他的炫彩键盘闪到,伸手挡了下,“你这几天没见到对面那人吧。”
“见个屁啊,”这把输了,刘争群脸色奇差,满嘴机关枪开扫,“他不是躲债去了吗,草,天天喝得烂醉瘫在我们家门口,喝死算了,不对,还是被打死吧,下次他再敢来,小爷我让他坐牢!”
“看什么看!”见沈岸萤扫过他桌上的外卖盒子,刘争群讽道,“你不会以为这钱给你的吧?”
“小心被地沟油毒死。”沈岸萤耐心叮嘱,转身走了。
“靠...”刘争群稳住耳机,对连麦的朋友解释,“没谁,家里的租客。什么姐,她才不是我姐!”
……
或许是昨晚走得太匆忙,没能听到徐与舟说了什么。
第二天,周一上午,直到早自习结束,沈岸萤都没见到徐与舟。
她问杨明,“班长呢?”
杨明也纳闷,“不知道啊,他昨天送你回家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可能是感冒吧。”她随口说。
杨明若有所思,“可能吧。不过你昨天还好吧,碰到那人了吗?”
沈岸萤摇头,“没有。”
杨明思忖片刻,“要是老徐今天有事,那我送你回去吧,就当谢你救命之恩。”
沈岸萤不置可否,面上还是笑着,回头看徐与舟的书桌。
跟堆得像小山高,把自己彻底埋葬卷峰下的大多数人不同,徐与舟的书桌整然有序。
他把课本和习题都堆在墙根,试卷收在桌肚上层,下层塞书包,桌面只有用金属书夹夹好的精选作文集和最近在看的书。
看得很杂,有悬疑小说,经典散文,甚至还有心理学入门。
杨明曾点评这一行为非常之装。
这就好比你为受力分析或合成题焦头烂额,一转身发现对方在看百年孤独。
你只会感觉全世界谁都可以孤独,但决不能是这个逼王。
而现在,沈岸萤抽出最外侧一本,书籍封面有一片黄绿色的叶子,她潦草翻了翻,是一本散文,作家不认识。她撩起书签翻到夹页。
这页一个标记都没有,沈岸萤试图从文字中找到值得夹书签的点,但翻来覆去看,只是在讨论各种食物最好吃的时候。
作者说莴笋最好吃的时候是在火锅里,吃掉牛肉汤火锅里的四份莴笋,吃饱就回酒店哭。
“如果很悲伤的话,要多吃莴笋。”
读到这行,沈岸萤把书放了回去。
这种东西应该不会对快速提升语文素养有帮助,她最后还是拿起了议论文精选。
班长缺席,周一的晨会和换组失去领头羊,周苗抓张洋充数,想到一节早自习七八个学生刨根问底来问徐与舟情况,一律称,“他爸爸给请的假,别人家的家事少管。”
而被迫请假的徐与舟,此时此刻坐在长沙发上,接过心理咨询师递来的温水,道了声谢,并为他昨天的失约道歉。
徐霆发怒也情有可原,因为这是他为他找来的第三任咨询师,李医生年轻有为,尽管咨询费价格高昂,可他的预约已经排到明年,徐霆找了数层关系才为他争取到名额。
咨询室整体呈黄白色调,色彩轻快敞亮,窗边的绿植由主人悉心打理,生机盎然。
而李医生的气质与房屋设计相仿,就像手中的温开水。他三十出头,戴了副平光眼镜,隔着小茶几,坐在他对面,一张很受小朋友喜爱的脸,“没事,但是以后有什么事最好还是提前打个电话。”
他开玩笑,“你爸爸昨天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找到我这来了。”
“跟朋友玩密室,不能带手机,”徐与舟也不想找借口,“我爸爸很担心吗?”
“当然,”李医生按下计时器的按钮,边观察他的表情,转换话题,“最近有什么好事吗,我觉得你心情不错。”
他当然隐藏了一些细节。
据徐与舟父亲称,他的儿子从小在数学竞赛上就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天赋,一路披荆斩棘,却又顺风顺水,半只脚就要踏入名校保送的大门,却在关键比赛前退赛。
原因居然是看到竞赛题就呼吸困难,甚至难以维持日常训练。
居然,一个转折又出人意料的用词,在亲子咨询的父母方措辞中,出现频率极高。
可他很清楚,这不过是精神坍塌时几近本能的身体防御。其中夹杂着大量的沟通障碍、权力滥用和观念冲突。
能看出徐霆对这件事的重视,他恳求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帮助他儿子克服对失败的恐惧,再夺桂冠。
可他却觉得他的患者并不恐惧,甚至是期待。
有效咨询的前提是构建让人能够倾吐真实感受的安全关系。
这需要咨询师的专业指导,当然,也需要患者配合。
徐与舟跟他想象中不同,短短一年内转介三次,他猜测他应该是块沉默寡言的硬骨头,像青春期大部分扭捏又迷茫的孩子一样,可他却相当健谈,也不耻于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
第一次见面就直言不讳地剖析自己焦虑躯体化的原因,竞赛的压力,童年和课外时间的丧失,以及,对现状的释然。
第二次他大谈失恋。
第三次,也就是现在,他在聊想追的女孩。
“她要我推荐几本课外读物,医生,我应该推荐什么?”他姿态放松,也不再紧绷脊背了,将水喝光。
“这取决于,你希望将自己的哪一面展现给她,”李医生笑,“如果你实在想不到,那就把最近喜欢的书推荐给她?品味一致能够快速拉近人与人的关系。”
“哪一面么,我希望我自己看起来是可靠的,真诚的,”徐与舟说,“不过她对我的印象可能正好相反吧,其实我也很没底。”
“怎么,”知道他恋爱经验多,医生打趣,“没追过人?”
“嗯,”徐与舟承认,“我经常喜欢上喜欢我的人,不用追。她不一样。”
李医生重复,“会偏好喜欢你的人吗?”
徐与舟笑,“被需要的感觉很好,不是吗?”
“当然了,每个人都有被需要的需求,就像你愿意跟我分享,让我感觉很好,”医生话锋一转,“所以,对你来说,数学竞赛也是这样吗?”
“是啊,”徐与舟放下玻璃杯,撂下不轻不重的清脆回荡,“他对我有期待,我也很擅长。我们目标一致,只是出了点意外。”
“你不恨他吗,这样说可能有点冒犯。但从我的角度,他对你有些过度管控了。”
徐与舟闻言,耷着眼笑起来,“如果我说是,你会建议我敞开心扉跟我父亲沟通吗?就像你跟我沟通一样,勇敢表达自己的想法之类的。”
“如果你不想也没关系。”
窗外的麻雀降落枝头,树梢轻轻扫过玻璃窗。
“是吗,”徐与舟看了一眼,眸光落回他脸上,淡道,“那他把我送过来的意义在哪呢?难道不是为了让我解开心结,才不惜让我旷课也要过来咨询吗?”
“医生,你明明很清楚,任何关系都是双向的。就像我们现在能坐在一起聊天,是我们共同的意愿,仅仅靠一方的努力是徒劳的,只要我不想说,你做什么都没用,只要你不想听,我说多少也是白费。比起向我提供帮助,我倒希望你能跟他聊一聊,毕竟跟你聊天真的很愉快。”
他的嗓音始终是温柔的,但医生能感觉到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人与人的沟通是一场博弈,而他的患者,年纪小却很成熟,看似坦诚,防备心却极重。
他判断有误,冒犯到了边界,于是适度停下,“对不起,如果我让你不舒服了,我向你道歉。你不想聊这个,我们完全可以不聊。”
他留出让对方思考的时间,一边观察,短暂停歇后,继续说,
“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但我也希望你别放弃。你是很有想法的人,我也愿意跟你聊聊天,就像朋友一样。”
徐与舟弯唇,“好,那我们继续聊开心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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