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过是极其平常的,忙碌的周日。
上午考完英语,昨天的语数卷就已批改完毕。徐与舟专门找任课老师要了答案,将计划贯彻到底,马不停蹄把沈岸萤带到明日星复盘巩固。
自被他全方位接管以来,沈岸萤常觉得徐与舟是个冷冰冰的人机。
冷冰冰在他对完成计划有一种强迫症甚至是执念,人机在他有足以支撑他践行魔鬼计划的身体和毅力。
就比如现在,因为早起背范文、再加上考试的头脑风暴,睡眠严重不足的沈岸萤脑袋一下又一下猛坠,而徐与舟贴心地帮她买了一杯咖啡,声音温柔,“喝吧,喝了就不想睡了。”
...是人话吗?
沈岸萤一边腹诽一边咬住吸管猛吸。
但不得不说,徐与舟很有传道受业的天赋。
或许是他讲题经验丰富,很懂学生“不懂装懂”的条件反射。他会在对方略微犹豫或停顿时,要求她重新讲一遍给他听。
于是,无处遁逃,沈岸萤沉浸其中,脑袋飞转,不停吸收、内化、输出,透过百叶窗,落在卷首的那抹日光慢慢流淌,直到倾洒整张卷面。
三点半,试卷讲完,徐与舟拿起矿泉水喝,边说,“回去睡一觉,好不容易空闲的假期,辛苦了。”
“是谁为了让我清醒给我喝咖啡的,”沈岸萤把试卷塞进文件夹,头也不抬,“还是双倍浓缩...”
“对不起,我太着急了,偶尔会这样。”徐与舟站起来,抻抻手臂和脖子,关节发出僵硬的错位声,“我们分手吧。”
…嗯?
文件夹拉链拉到一半,沈岸萤猛地抬头。
窗隙洒下的光被他尽数遮挡,他背着光,于是沈岸萤只能看见金色轮廓中晦暗不明的迷雾,触摸那单调又平直的声音。
他说分手的语气和口吻,好像在同她谈论好天气。
过分寻常又自然了,自然到沈岸萤误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毕竟...他的上下文并无任何关联,于是她问,“你说什么?”
徐与舟这才坐下,黑色薄雾中,浮现一张冷静洁白的脸,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我说分手。”
“......”
出人意料。
完全无法理解。
于是沈岸萤也忘了假装,由着本能探测他的额头,凉的,“没发烧啊。”
“发烧怎么教你做题啊,”徐与舟笑,拨掉她的手,“我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吧。”
“我不懂。”
“我可以再说一遍。”
沈岸萤皱着眉,“为什么?”
“我有点累了。”
有点累了。
沈岸萤忽然想起,在他家院子里他也这样对求复合的前女友说过。
显然,这种话术就是狗屁。
沈岸萤问,“累了是什么意思,睡不够吗?还是教我让你觉得很累?”
她观察他的表情,因石落井底毫无声响而稍显急促,“我可以不用你教,我不是说过吗,量力而为,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分班又不是异地,你不要自己给自己压力。”
徐与舟拧眉,“我没办法光看着不管你。”
“又不用你全管,你只要放松一点就好了。”
“我做不到。”他坦白。
眼神磊落坦荡,好像自己是什么甘愿被责任束缚的深情种。
拉链绳扣在指尖卡出深深的勒痕,沈岸萤站起来,奇怪道,“分手就能不管了是吗?所以你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是你女朋友,而不是喜欢我才做的,对吗?”
“……”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表白,为什么要跟我谈恋爱?这才两周吧,你不是一向要谈满一个月吗?我做什么了?”
没有回应。
对方一副铁了心的冷处理姿态,仰头看她,眼底古井无波。
桌腿摩擦地板,艰涩刺耳的余音响彻两人之间。沈岸萤深吸一口气,阖眼,再睁开后说,“算了,你说得对,你现在就是太累了,才会说胡话,我看该睡一觉的是你,回去睡吧,我可以不计较。”
徐与舟很轻地摇头,就连拒绝的话也含情脉脉,“我很清醒,岸萤。你再考虑一下吧,真的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
还是哑巴。
沈岸萤绞尽脑汁,想起酒吧,想起他发现她时,投射来的视线,冷淡中夹杂着一丝转瞬即逝的烦躁不耐,她后知后觉,“我越界了吗?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吗,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小点声,隔壁还有人自习,”徐与舟平静道,“就当是吧。”
她嗤笑,“什么叫就当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说了你可以有秘密的,你当时如果不想说为什么要勉强,说了为什么又怪我,这又不是我的错。班长,我逼你了吗?你在我身边很不开心吗?”
从没轻松过啊,在谁面前都是。
但他无法责备任何人,这确实是他的问题。徐与舟没笑,指尖轻敲桌面,轻声道,“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厌倦了,抱歉。”
毫无理由的对不起就像一口平静的沼泽,只会让人深陷其中,无所依傍而愈发混乱。
沈岸萤一字一顿,紧紧盯着他,“那你那天为什么留下?”
“你没有做好准备,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长枪短炮,枪林弹雨,但不在乎的人毫发无损,神情冷倦,竭力维持的温和也惺惺作态,像做工粗糙劣质的假面。
沈岸萤疲软地耷着肩,飞快捡起文具,拉上书包拉链,“算了,分就分了,本来也没想跟你有结果。”
走到门口她回头,“徐与舟,我真的看不透你,你这辈子就这么完美无缺孤独终老吧,玩不过你我还躲不起吗,遇见你算我倒霉。”
推门轰响,重又恢复平静。
徐与舟安静坐了会儿,收拾文具和书包,边想沈岸萤问他的问题。
网吧那晚,他为什么会留下呢?
其实当前台声称他是沈岸萤朋友时,徐与舟就萌生了分手的念头。
因网吧离排练室太近了。
隔着一条单向通行的旧马路,坐在网吧前台就能将对街看得一清二楚,无论是酒吧卡座还是二楼排练室的窗。
如果徐霆知道他还抓着吉他不放,是真有可能把他打包送走。
排练室与学校直线相隔十五公里,作为徐与舟难得的净土,他希望它们泾渭分明,人与事都互不干扰。
可那天实在太晚太冷了。
他没法把沈岸萤一个人丢在那。
直到她尖酸刻薄地道出他根本不想听的真相。
沈岸萤说对了,她理智的部分时常精准而敏锐。
徐与舟当然知道她需要什么,一些倾听、耐心,和很多的情绪价值,他恰好擅长。但他只希望对方能听话地回家,让彼此省心,各自遁入温暖的床。
可她高高在上地,仿若看穿他的挑衅说辞却让徐与舟留了下来。
心虚的伪装者才会落入自证陷阱,所以徐与舟最终还是证明了自己的温柔与体贴,用一部电影的时间。
但风险就是风险,损失已经发生。为此徐与舟编造了毫无意义的法学目标,现在,沈岸萤已经认识了陈博,谁又能确保她某天不会在二楼高窗看见他拨弦呢?
对于沈岸萤,他很抱歉,也有遗憾,但也就那样了。
走出自习室,杨明刚好从外面回来,“去哪?就你一个人?”
徐与舟没多说,“我爸问起来就说我在你这。”
“又去练琴?”杨明低声问,“心理咨询呢?”
作为从小替他打掩护的同伙,徐与舟也没瞒着,“他还在找下家,没事。”
“你不怕他过来查岗?”
“他在外地出差,明天回来。”
杨明还想说可是你妈在家呢,可转念又想,阿姨还算正常,没有他爹那样变态。
推门带入一阵冷风,将门框顶端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
鼓手辛宇走入排练室,捧着手机,一脸无语,“你们看群消息了吗,搞什么,换排练室?换个屁,我看换人还差不多。”
他嗓门大,自己耳背,生怕其他人也听不清,说完提了提眼镜框,愤怒地摘下门铃,连带着挂钩扔角落,往小沙发一坐。
小沙发哪经得起如此敦实的重量,他一来,就把坐着的陈博给挤地上了。陈博很平静,“也不是不行,反正只租了一个月,过两周就到期了。”
贝斯赵显正在调音,一缕长发遮着侧脸,“换呗,这很朋克。”
辛宇怒吼,“这叫朋克?那我退队是不是也挺摇滚的啊?不是,当初他要求演出不露脸我就不爽了,现在又来一个换排练室?哦还没加入呢就先摆皇帝架子,我不服我先说了。”
陈博盘腿坐毯子上,扯过吉他随意拨着,“这不是不好找人吗,与舟技术不错,而且我们还有革命友情。”
辛宇纳闷,“什么东西?”
陈博:“他之前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陪伴过乐队啊。”
辛宇深思,“你是说我们仨高考完看了几个番就扬言搞乐队,然后毫无水花入不敷出最后连吉他手也跑路了,在路上随便拉了个小屁孩的日子?”
他冷笑,“我们现在也是这种日子,困难吗?日常吧?”
一旁的贝斯开了口,“也不算陪伴,当时他只是离家出走,被我们包吃包住骗过来而已。”
陈博不满,“怎么没水花了,咱们有一首原创还是小火了好吧,他还会作词作曲。”
辛宇:“我也会啊。”
赵显:“他写能火,你能吗?”
辛宇憋得脸红,朝陈博踹了脚,“那你是曲编得好。”
他又寻求赵显的支援,“你什么想法?”赵显不买账,耸耸肩,“我无所谓啊,排完再说。”
最开始搞乐队时,辛宇是受番剧影响,赵显是想追女孩,只有陈博正儿八经嚷嚷梦想,虽然他们主打菜鸡玩玩就好,可一直玩到现在,玩到能做原创,投入了时间,获得了进步,也有了不甘。
只是好巧不巧,火的就是徐与舟当初练手写成的一首。
现在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
而且乐手圈深不可测,要找到音乐审美相似又有相同追求的人,可遇不可求。
很遗憾,他们目前求而不得,于是想到了还在念高中的徐与舟。
“不行,我觉得戴口罩上场还是太没谱了,而且他马上高考,哪来的美国时间练琴?不说别的,这个月学校音乐节他能来吗?我真怵这种事儿多的人,”辛宇说,“所以我又在网上找了一个吉他手,他说现在就可以见面——”
话说到一半,徐与舟背着琴进来。
谈话戛然而止,辛宇翻了个白眼,跑去打鼓泄愤,打到陈博跟徐与舟说话都听不清,最后被赵显一脚踹下鼓凳。
“练得怎么样?”陈博见他一声不吭地拉窗帘,调弦、插线,拉轨道,关切问。
四人的乐队名叫Vermouth,苦艾酒。只是因为决定给乐队取名时电视机在播名侦探柯南,而节奏组一致认为,莎朗·温亚德实在很美。
两周前全员在群里商定了排练曲,从四人都喜欢的某小众乐队里挑出一首流行摇滚情歌。
乐队能不能起步,首先看排练。乐手的真实水平、音乐审美、态度追求、行事作风都将在配合中展露无遗。
有些人说得天花乱坠,可一排练就原形毕露、穷凶恶极。几年未见,当时那位孤僻高傲的少年似乎磨平棱角,不知是否也磨灭了技术。
虽然在队友前打包票,可陈博内心也很没底,毕竟是个高考生啊。
“还行。”徐与舟说,“开始么?我只有两个小时。”
辛宇:“我们等了你两小时!你说你只有两小时!”
“行了行了,先开始练,好吧?”陈博头疼。一骨碌爬起来,背着吉他捞过话筒。
Vermouth有两位吉他手,徐与舟负责主音吉他,走歌曲主旋律,而陈博还兼任主唱,所以担任节奏吉他。
第一次排练,曲目中规中矩,鼓的部分难度稍大,可辛宇作为全队唯一的童子功选手,却出尽差错。
贝斯首先注意到辛宇空拍,示意他下段注意,辛宇铆足劲想扳回一城,结果却不尽人意,反而节奏不稳,速度越来越快,连徐与舟都跟不上他的拍。
到最后,辛宇秀了波加花结束排练,打得紧绷着脸,心虚不已。
在技术远高于曲目的基础上打成这副生疏样,只有一个可能,态度不端,或者是,这就是辛宇对他的态度。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徐与舟想到他结尾稀烂的加花,深呼吸,还是忍不住给予亲切问候,“最近很忙吗?”
辛宇攥紧鼓棒,“没。”
“哦,”徐与舟点头,温声道,“那争取下次别错了,好吗?”
轻声细语,像裹了蜜的针刺,甜腻到令人愤慨,却无可指摘。
赵显短促地笑了声,“喷不了,这是真话。”
“他是挺忙的,”陈博瞪住自家贝斯,赶紧圆场,“多打几次就好了,再来一次呗?”
排练继续,正如陈博所言,辛宇确实一次比一次稳,乐队虽名不见传,但大家都是踏踏实实练出来的,排到第三遍,陈博就开始加码。
“你们看过我几天前弄的新编曲吗,来玩一下?”
赵显:“行啊。”
徐与舟:“我没问题。”
辛宇咬牙:“你们踏马的都练了?等下,你不是说还没编好?”
陈博知道他没空看,“是啊,你那部分改得巨简单,你现在看就行,准行,来一遍吧,试试感觉呢。”
试过一遍就感觉不对,“brige还是差点意思,我想想。”陈博浑身不得劲,赵显见他兀自沉浸,一会儿一个调搁那排列组合,扯住徐与舟,“歇会儿吧。”
徐与舟:“现在?”
“他现在就这毛病,等等吧,反正他最后还是会用第一个。”
徐与舟走到陈博身边,他还在专心盯着电脑屏幕,“总觉得缺点什么...”
感觉是个奇妙的东西,放在编曲里,说直白点,就是情绪不对。
徐与舟轻轻敲着木质桌面,“有点单调。”
这是一首单恋情歌,原曲像是十八岁少年一腔孤勇地在机场等一艘船,鼓声激昂、沉重,澎湃,如雷电如巨浪,一头扎入不被爱的惨烈命运。
主唱音色清亮,情绪饱满,唱出那股不问归处的天真烂漫和意气风发,爱得坦荡明朗。
可陈博的音色更加暗沉,轻柔,比起阳光下闪着碎光的浪,更像暖冬里弥漫在玻璃上的雾。
或许陈博本人也清楚这一点,所以选择更加抒情的改编风格,为了呈现少年单恋的纯粹,简化乐器编排,反而改得过于单调,层次不足。
“或许我们换个思路。”徐与舟斟酌道,“你的音色比原唱更醇厚温暖,比起重返十八岁,更适合代入成熟的成年人视角缅怀无疾而终的单恋。曾经你那样喜欢她,可一切都过去了,于是情感也被冲淡,带着淡淡的遗憾和释然,你甚至衷心希望她能幸福,尽管与你无关,可想到这种可能性,你竟也雀跃起来。我觉得这种视角更适合你。”
陈博眼睛一亮。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普通,不够低沉但也算不上清亮,普通到毫无特色。
作为全队唯一的兼职人士,他背负着队长、吉他手和创作者的责任,可责任也带来压力。他作为主唱,被肯定还是头一次。
最大程度发挥音色优势,选择最适合切入角度…这是当然的,只不过原曲在现有基调上太完美,小情歌也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没转过弯来。
情绪调的变化会带来截然不同的创作思路,陈博心潮澎湃,又见徐与舟撂下吉他,迈开腿走到打开墙壁角落的钢琴盖子。
排练室设备齐全,只是稍显陈旧,琴键布掀起厚厚一层灰。
陈博跟过去,就听徐与舟快速跑了一遍音阶和琶音,随即,跳跃在指尖的音符将人拉入圣诞派对之中。
一段非常漂亮的即兴爵士,像置身温暖壁炉前,柴火噼啪闷响,水晶球倒映圣诞树缠绕的彩灯与雪花,人们盖着厚褥、喝着浓汤,相互依偎,诉说一半人生中如焰火般滚烫、耀眼的经历与事物。
眉飞色舞地追忆往昔,可再美丽,时光仍旧飞逝,流年似水。
这段琴音给人一种温暖到想流泪的感觉,淡奶油蛋糕点缀一圈草莓,令编曲更加轻盈、鲜亮,打了个漂亮丰富的底色。
与此同时,徐与舟偏过头,同他对视的一瞬间,陈博连忙抓起吉他适时切入,两人走完第一段副歌后停了下来。
陈博难掩激动,眼底冒光,“你还会爵士?你学了多久?”
他知道徐与舟小时候学过钢琴,也听他说过自己天赋不够所以很快放弃了,说起这话时好似摆脱累赘。
可他从没见徐与舟摸过琴键,也不知道他能随时随地来一段如此惊艳的即兴。
这是天赋不够?
这叫放弃??
赵显鼓掌走近,欣赏道,“可以啊,深藏不露。我觉得你有想法,技术好,你那俩条件我没意见,其他人呢?”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辛宇。
辛宇咽口水,看似老僧入定围观全程,实则爵士一出来就瞳孔地震,他不懂什么理不理念,但弹得真牛逼。“随便你们,反而二比一还是你们决定啊。”
“你们商量吧,我先回去了。”徐与舟掏出手机看一眼,合上琴盖,彬彬有礼,“具体结果私聊我就好。”
陈博疑惑,“没到五点半啊?”
徐与舟把吉他放到琴包里,轻笑,“不是还要面一个吉他手吗?就不打扰你们了,祝成功。”
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毫无留恋地走了。
辛宇:“…靠。”
陈博跟赵显对视,突然低低笑起来,“还是那个样子,还以为男大十八变了呢。”
赵显也乐,“是啊,装得有模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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