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西岭三步两步就绕回了来时的那条柏油路上，秦韬玉在她身后不远处默默跟着。
路旁整整齐齐地种着两排法国梧桐树。树冠上只剩几片黄叶孤零零挂着，像自然之神还没用完的信笺。树干笔直挺拔，银白如铠甲。站在路中间向后望，似乎是整齐列队的士兵在身后穷追不舍，又仿佛误入了什么完美主义者的动漫世界。
冬日里的风有些干涩，穿梭中拥起堆在树根处的棕黄的落叶，又抱不住似的沿路洒落满地，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行迹。
几辆警车呼啸而过，将风远远甩在身后。一串刺耳的警笛声后，世界仿佛只余风卷起落叶时摩擦的沙沙声和秦韬玉脚上的小皮靴走在人行道上时有节奏的哒哒声。
秦韬玉不知何时追上了许西岭，二人并排走在人行道上。
“您不是学犯罪心理的吗？还管自杀相关的课题？”气氛有些尴尬，许西岭率先开口。
“我编的，为了资料。”秦韬玉还是轻松又熟稔的语气，却不会让人觉得过分亲近。
“他们说和那个案子没关系。”许西岭随意地说。
“您信吗？”秦韬玉挑眉，扭过头看她。
“哈哈，不信。”许西岭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捋捋额前的碎发，笑得很自然。
“那他们这么轻易就让市局的人去学校问询？”秦韬玉突然转过身，加快两步，走到许西岭斜前方，一边小心翼翼地倒着走，一边抬头看着她问道。
“小杨说，他们怀疑死者那个赌博酗酒的爹，估计忙着抓他去了。眼瞅着立功了，谁还在乎我们去干啥？”许西岭淡淡答道，伸手拉了一下秦韬玉的衣袖，“您小心，别撞在树上了。”
“您觉得他们能就这么立功？”秦韬玉一笑，顺着许西岭的力量回到原位，光亮的圆头皮靴随意地踢着人行道上的小石子。
“不觉得。这案子讨论度高得很奇怪——网民什么时候这么关注这尚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所谓霸凌自杀？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许西岭的语气里多了些认真。
“嗯，还不到两月，同一所学校，两起案件，频率多少有点不正常。所以还得从学校查起。”秦韬玉边说边打了个响指。二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满意。
“得，我发现了。小秦老师，您很适合我们刑侦队。”
“许队长应该比我大吧，怎么一直您您您的叫我。”秦韬玉调皮地眨眨眼，推推已经滑到鼻尖的眼镜。
“您今年多大？”
“二十七。”
“真年轻。已经是讲师了？”许西岭有些惊讶，“我今年都三十二了，想想已经毕业进警队十年了，都快忘了母校什么样了。”
“我去年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这么些年一直住学校宿舍、吃学校食堂，”秦韬玉自嘲地笑笑，“我同学都说我是真拿学校当家了。哪天你想回母校，我可以带你转转，学校里我都熟。”
“啊？你住宿舍哎？家不在本地吗？”许西岭有些诧异，“那一个人出来读书工作，估计父母也挺担心的吧。”
“嗯，是也不是吧，”秦韬玉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奇怪的关注点，有些迟疑地开口，“我父母其实很早就去世了。”
“哦，对不起啊，提到你伤心事……”许西岭有些不知所措，罕见地后悔起来。
“没关系，很多年了，”秦韬玉赶忙摆摆手，脸上绽出一个明显写着故作坚强的笑，“这就到一中了。”
望着眼前出现一中校门，二人俱是松了口气。
育江市第一中学三号教学楼的顶楼走廊上，许西岭和秦韬玉跟在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女人身后。学生们还在上课，耳畔传来几声鸟鸣，隐约能听见楼下的孩子“听懂了”的大声回答。
三人停在一间空荡荡的教室前。
“许警官，秦警官，就是这里了，我已经给祝老师打过电话了，她马上上来。”女人转身面对二人，语气和表情是一样的严肃，“学生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很痛心，一定尽力配合警方的调查……”
“当天边那颗星出现～”听见铃声，许西岭立刻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小杨。
“张老师，我接个电话。”许西岭按下接听键，一边将手机靠到耳边，一边转身将另一只手搭在走廊栏杆上。
“老大，监控拿到了。您说的那一户住着一对老夫妻，没多说就把硬盘交给我们了。那对老夫妻怕小院遭贼，让儿女给装了监控，装在了房檐下面，有葡萄藤挡着呢，我们感觉凶手应该发现不了。但我们现场看了一段，画面清晰度不高，而且只能照到两栋楼之间的一段水泥路，照不到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不确定会不会有发现。我和小雅现在先回市局，分局那边……”小杨的声音传来，连珠炮一般说着，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兴奋。
“嗯，你们先回局里，就别来学校这边儿了。让沈队跟着看看，实在不行就交给技术那边，”许西岭很冷静，“但我觉得别抱太大希望……要是有什么重大发现，电话通知我，立刻同步给分局。要是不确定，等我们询问完回去，我先看看，再决定给不给分局。”
“好的，老大。另外，分局把那个自杀案的信息发给我了，我已经传给您了。”
“我知道了。”说罢，许西岭挂掉电话，点开手机邮箱，果然，小杨发来一份文件。
许西岭一边点开文件，一边转过身去。
“咱们学校环境真是挺好的。说起来，在那次讲座之前，我还和一中有些别的渊源……”秦韬玉在走廊的阳光和微风里笑着，对面的那位张副校长看上去没了刚才的犀利。
“抱歉抱歉，工作电话。我们进去等祝老师吧。”许西岭捏着手机，做出双手合十的动作。
趁着张副校长转身，许西岭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秦韬玉说：“小杨他们拿到监控了，分局那边也把自杀案的资料传过来了。”
“嗯？这么快？”秦韬玉挑眉，同样小声回答，“一会儿主要你来询问那位班主任吧，资料先给我看看。”
许西岭点点头，将手机递给她。
教室后面堆着已经用不上的木制桌椅，直抵天花板。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灰尘气味呛得秦韬玉皱紧眉头一阵咳嗽。要不是知道自己正身处学校，她几乎以为是被绑架到了什么几年都不会打开一次的仓库。
三人各自在空教室中间零散的桌椅中找到位置坐下，高二九班的班主任祝婷婷就在此时踏入了教室。
她个头不高，身材微胖，染成亚麻色的头发胡乱扎在脑后，套在身上的那件教职工统一的白色T恤衫已经有些发黄，腰上挂着还没来得及摘下来的小蜜蜂。
“祝老师，这两位是市局来了解情况的同志。”张副校长的声音里不带感情。
“您好，祝婷婷老师。我们是市局刑侦队的，我姓许，这位是我的同事。这是我的证件，”许西岭掏出证件递到女人面前，又指指胸前口袋里的执法记录仪，“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来了解一下您班上林璐同学的情况，不算正式的询问，询问过程全程录音录像。”
对面的女人点点头，被浓重的黑眼圈包裹的眼睛里写满了疲倦。
“那么，林璐同学性格如何？给您和各位老师留下的印象如何？平常在学校表现怎样？”
“林璐同学性格很文静，不大爱说话。平时学习很刻苦，听从老师的建议。老师们对她印象都不错。”祝婷婷干巴巴地说。
“那她人际关系如何？有人跟她走得比较近吗？”许西岭接着问。
“嗯……我们班上的孩子关系都不错，林璐同学大概和大家都算朋友吧……”祝婷婷的语气里有些迟疑。
“嗯，那您知道有什么人和她关系不好吗……”
许西岭询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秦韬玉耳中。她举着手机，一言不发地阅读那份案卷。修长的手指上下滑动，在一张照片出现时突然顿住，秦韬玉心下一惊——是她！
那天，好像是十月末的一天。
综合报告厅开着窗，初冬的风和着和煦的日光悄然流入阶梯形摆放的一排排桌椅间。报告厅如空置的香水瓶，被微微带着暖意的空气渐渐灌满。
“秦老师，中午我们请您吃顿饭吧，感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给孩子们做报告。”活动结束，秦韬玉和张副校长一起走出报告厅。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抱歉，我着急赶回学校。下次有机会一定。”秦韬玉身穿警服，提着个朴素的公文包。
“啊，这样啊，那不耽误您正事，下次再聚。我送您到学校门口。”
“需要我们派车送您吗？”好不容易走到校门口，张副校长礼貌地问。
“没事儿，没事儿，不麻烦了。有人来接我，我自己在这儿等一下就好，”秦韬玉连连摆手，低头装作看手机信息，“您要是还有工作，就先回去。”
“行，秦老师回见。”张副校长不再坚持，转身走进校园。
“哎，回见回见！”秦韬玉摆摆手，远远看见张副校长走远了，立刻打开打车软件。
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呢？秦韬玉不记得了。她只隐约记得自己当时心情不错——她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大家足够有活力，也足够有好奇心。她也是因此才答应校方来作关于防范未成年人犯罪报告。
应该就是在这时，那个女生出现了。
她是个短发女孩，留的是当下在男孩子里很时兴的狼尾。她小麦色的皮肤，瘦得实在有点儿过头了，裹在宽大的校服里，简直像竹竿套麻袋。
许西岭当时正低头看着打车界面。再抬头时，她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清澈的眼眸注视着她。
秦韬玉怔住了——那双眼睛里有一汪清泉，翻滚着迷茫、痛苦和……渴望，几乎要将它注视着的人吞没。可她却看不明白，看不明白那泉眼下凝着的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警官，我想问问您，要是有人……犯罪了，该怎么办？”女孩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哭腔，混着风声撞进秦韬玉耳中。
“如果有人伤害了你，首先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尝试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比如你信任的家长或者老师身边，然后立刻打电话报警。”秦韬玉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心里不安起来。
风卷起路边青黄交织的落叶，又嬉笑着散落一地。女孩听了这话，浑身抖了抖。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姐姐，好吗？你要是害怕被别人知道，姐姐帮你保密。给你看，这是我的证件。”秦韬玉微微躬身，努力平视她，从包里掏出自己的工作证。
“不是我，是……”女孩低下头，躲避秦韬玉的视线，沉默一阵后小声嘟哝着。
“什么？我没听清。你要是实在不想告诉我你是谁，那就留下我的电话号码好吗？你可以随时打给我。”秦韬玉完全没听清女孩的话，她从口袋里翻出纸笔，刷刷写下一串数字，又刺啦一声撕下，将纸片递出去的手悬在半空中。
女孩眨了眨眼，秦韬玉看到她身侧的手微微动弹。就在此时，一辆小轿车停在二人面前，司机降下车窗。
几乎一瞬间，女孩眼中的清泉被名为惊恐的洪流侵占。她快速穿过周末正午时分空无一人的柏油马路，像小鹿隐入森林般，在那辆车的遮挡下消失了。
“哎，你……”秦韬玉话还未出口，没能送出的纸条夹在指尖。
“是您叫的车吗？”司机师傅用不大标准的普通话问道。
“哦，是我，手机尾号4684。”秦韬玉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她心里一阵刺痛。
教室里，秦韬玉整个人陷在墙壁投下的阴影中，手机屏幕在她眼前放着幽幽的光。
屏幕上是女孩痉挛变形的脸。那张原本是小麦色的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脸，变得那样灰白诡异了无生气，脸颊上满是溅出来的血痕。清澈的眼眸蒙了瞖，眼球从眼眶中突出来——死不瞑目。取证的人摄影水平实在差劲，简直把她拍得像个恐怖版的BJD娃娃。可她明明是个人，原本该是个活生生的人。
秦韬玉心脏一阵针扎般的疼痛，几乎不可自控地咳嗽起来。一旁询问中的许西岭被她的声音吸引，探过头去给了她一个担忧的眼神。
“咳……咳咳，我……咳……没事儿，”秦韬玉连忙低下头，朝她摆摆手，喘了几口气后接着看起报告来，“你们继续。”
事件经过及调查情况……姓名吕蔚宁……十一月二十三日……楼顶天台……坠亡……
“额……我不太了解她和谁关系不好。我只是老师而已……”耳边传来祝婷婷迟疑地回答。秦韬玉一目十行。
一、现场勘查情况……一串数据……
“那好吧，您对她的家庭情况了解多少？”许西岭温和发问。
二、尸表及理化检验情况……全颅崩裂、脑组织破碎、双侧肋骨广泛粉碎性骨折、左小腿开放性粉碎性骨折，下附法医学报告……血液中酒精含量BAC0.09%、心血中检出苯二氮?类药物……
“这我倒是知道。她父母离异，好像是因为父亲赌博成瘾吧，是因为他来闹过事。”
等一下……苯二氮?类药物和酒精……这怎么会……
秦韬玉猛然抬起头，只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她伸出手，穿过那条由墙壁投下的阴影和窗口透出的光交汇成的线，拉了拉许西岭的制服一角。
“有关林璐同学，暂时就这些问题。我的搭档应该还有一些关于另一起案件的问题问二位。”许西岭没转头。秦韬玉闻声，翻了两下手机屏幕，身体前倾，瞬间被阳光包围。
“二位见过这名同学吗？”秦韬玉递出手机，屏幕上是一个短发女孩的蓝底证件照。
对面的二人看到照片均是一愣。祝婷婷率先摇了摇头道：“这个孩子不是我班上的，我就不熟悉了。”张副校长则明显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这是高二年级的吕蔚宁，她前段时间……”张副校长终于不再是那副游刃有余地严肃模样，推眼镜的手有些颤抖。
“自杀了，”秦韬玉抢在她之前答道，“她是为什么自杀呢？”
“孩子嘛，无非为了那些事儿。可能就是觉得学习压力大吧，一时想不开。”女人明显松了口气。
“好的，看来学校不知情啊，”秦韬玉眼神凌厉，透过玻璃镜片直盯着坐在对面的张副校长，“根据一些目前还不便透露的线索，我们有理由怀疑吕蔚宁案有涉及刑事案件的可能。鉴于张校长对于吕同学和林同学都有一定了解，麻烦您跟我们回去一趟，做个详细笔录。”
“好的。”张副校长推了推并没怎么下滑的眼镜，两手在身前紧紧交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