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一滴缓慢晕开的墨,悄无声息地浸染着天际。
白日的喧嚣与躁动,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收敛了它的声势,却尚未完全让位给夜晚那深沉的寂静。
这是一天中最为奇妙的罅隙,光阴仿佛在此刻变得黏稠而迟缓。
教室像一枚巨大的、半透明的贝壳,被温柔地浸泡在渐浓的暮色溶液里。
日光灯管早早亮起,它们发出的苍白光线,与窗外那正在不断加深的蓝色天幕相互映衬,竟奇异地褪去了平日的冷硬与刺目,变得朦胧而柔和,如同一层轻纱,薄薄地覆盖在桌椅、书本、以及少年们微垂的眼睫之上,模糊了所有坚硬的棱角与边界。
林叙总是选择在这个时刻步入教室。他偏爱这短暂的十分钟,这是一天中唯一一段可以名正言顺地沉溺于某种恍惚与期待的时间。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这片黄昏特有的宁静。他的同桌位置,此刻还空着。
那片空无,像一个静默的悬念,早早地、不容置疑地悬在了他心头的角落。
他摊开习题册,纸张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抽出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凝滞着,迟迟未曾落下。
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牵引,越过摊开的书本,越过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最终精准地落向身旁——那个此刻还空着的位置。
桌面上很干净,只摆着几本摞得整齐的课本,一本边缘微卷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有一支随意丢在那里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金属外壳中性笔。
一切都保持着主人上次离开时的模样。林叙会假装整理自己那只其实早已井然有序的笔袋,将铅笔一支支削得更尖,或是将橡皮擦上并不存在的碎屑轻轻吹去。
林叙的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划过同桌桌面上那一道不知何时留下的小小刻痕,触感微涩。
每一次教室门的开合,发出的细微吱呀声,都会让他悬着的笔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心跳也跟着漏跳半拍。
目光迅速而又小心翼翼地瞥向门口,进来的却往往是别的同学。他于是又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已彻底沉溺于眼前的公式与符号。
只有林叙自己知道,那纸页上的字符,在他眼中并未汇聚成任何有意义的逻辑,只是一片模糊的、躁动不安的背景。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几乎总是踩着晚自习正式铃声的尾巴,出现在门口。
沈知时的到来,往往伴随着一阵不易察觉的小小骚动。他像是携带着窗外最后一丝夕照的余温,推门而入的瞬间,仿佛卷进了一缕微燥的、带着自由气息的风。
校服外套通常不会好好穿着,而是随意地搭在肩头,单肩挎着的书包带子似乎总也挂不牢,随着他有些匆忙却依旧洒脱的步伐微微下滑。
他的步履间有种这个年纪少有的、未经雕琢的鲜活与随意,不经意间就搅动了教室里那趋于静止的、近乎凝滞的空气。
“差点又迟到。”他常常这样低声嘟囔一句,像是说给林叙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随即带着一身蓬勃的热气,在林叙身旁的空位坐下。书包被有些随意地塞进桌肚,发出闷响。那动作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拂动林叙摊在桌面的书页,也拂动林叙额前细软的头发。
每当此时,林叙的心头便会轻轻一跳,像被一只无形而精准的手指,拨动了某根最为敏感、隐秘的弦。
林叙迅速地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抵到习题册上,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
他屏住呼吸,试图将所有的感官都收缩到眼前的这一小片纸页上,仿佛这样才能隔绝掉身旁那人存在所带来的、过于强烈的干扰。
然而,哪怕只是眼角余光里极轻极淡的一瞥,也足以在他心湖中投下一颗石子,漾开圈圈细微却无法止息的涟漪。
他能瞥见对方因为急促赶来而微微泛红的耳廓,能看见他随手将略长的额发拨到脑后时露出光洁的额头,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混合着一点青草的气息。
这一切,都像沉寂夜幕里骤然亮起的一点星芒,短暂却清晰地照亮了他内心某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渐渐养成一种习惯,一种近乎本能的、小心翼翼的探询。
他试图在那张永远挂着阳光般灿烂笑意、似乎能驱散所有阴霾的面孔之下,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细微的波澜与褶皱。那笑容太完美,太具有感染力,像一层精心打磨过的、光滑润泽的釉彩,将一切可能存在的情绪都妥帖地覆盖其下。
林叙总忍不住疑心,在这层明亮得近乎耀眼的釉彩底下,是否藏着别的纹路,一些不为人知的裂痕、疲惫,或是与他内心深处相似的暗影。
这种近乎探秘般的、无声的注视,本身就像一种渴望已久的、胆怯的靠近。
直到那个晚自习的课间。
教室里的低语声、窸窸窣窣的翻书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片安稳而温吞的背景音,如同恒温的水流,缓慢地流淌在偌大的空间里。
林叙感到些许口渴,喉咙干涩。他起身,拿着自己的水杯,走向教室后方的饮水机。
按下按钮,水桶发出沉闷的“咕咚”声,温热的水流注入杯口,升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汽。接满水,返回时,他无意识地选择了绕远,脚步踏过了楼道尽头那个存在感微弱、被大多数人所遗忘的角落。
那是一个狭窄、僻静的缝隙空间,只有一扇窗,对着远处高楼冰冷的、反射着都市光怪的玻璃幕墙。
通常,只有需要紧急联系外界却又极度不想被旁人听见谈话内容时,才会有人将身体紧贴在那冰冷的窗玻璃上,试图从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勉强捕捉一丝飘忽不定的信号。
而此刻,沈知时就背对着他,站在那扇窗前。夕阳已经完全沉没,窗外是都市混沌的、刚刚被夜色浸染的天空,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微垂的、看不清神情的侧脸轮廓。
手机紧紧贴在耳侧,拿着手机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透出一种隐忍的紧绷。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在信号不佳的、滋啦作响的电流干扰下,听筒里漏出的声音也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一种居高临下的、公式化的冷静,断断续续地砸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这次排名还是不够理想,张处家的孩子这次物理就扣两分。你要知道差距在哪里,要分析原因,不能总是满足于现状……”
林叙的脚步像被无形的、冰冷的钉子骤然钉在了原地,杯中温热的水似乎也在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变得冰凉刺手。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莽撞的闯入者,无意间撞破了一个精心隐藏的秘密,窥见了月亮的背面——那永远背对地球、从未被阳光照亮过的、荒凉而冰冷的真实之境。
他看见沈知时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将什么话语艰难地咽了回去。比如,林叙莫名确信,那咽下去的或许是一句——“高一统考时我也能只扣两分,如果你们当时愿意看一眼我的卷子而不是只问排名的话。”
但沈知时什么都没说。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却又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应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锋利的刀刃上谨慎地行走,精准得令人窒息:“……嗯,月考成绩单我看过了……知道了,会尽快找到问题所在……制定改进计划……”
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容置疑,继续下达指令:“嗯,你高三了,要更认真点,更自觉。南南爸爸给推荐的那个物理竞赛老师,你周末必须去试一下课,时间地址我让你小姨发给你。还有,这周和楠楠阿姨的视频就不要打了,先去试课吧。”
林叙顿了一下,似乎在急速消化那接连抛出的、不容反驳的指令,声音被压得更低了些,几乎成为一种微弱的气音,显示出一种近乎本能的顺从:“……嗯,好的。明白,不会影响学习的……周末……我会准时去上那个课……。”
林叙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呼吸微微一滞,胸口发闷。
他太熟悉这种腔调了。在继父那双审视的、衡量价值的目光下,在自己每一次不得不小心翼翼斟酌词句、力求完美无缺、不露丝毫破绽与软弱的回答里,他也曾这样说话。
这是一种生存的本能,一种将真实的自我压缩到最小,甚至暂时藏匿,只展露对方最期待看到的那个完美样貌的精密表演。
只是沈知时显然演绎得比他更为炉火纯青,更不着痕迹,几乎以假乱真,也因此……更让人感到一种无望的窒息。
最让林叙心头狠狠一抽,几乎喘不过气的,是沈知时的姿态。他肩胛骨的线条绷得极紧,向后收紧,绷得像一张被拉到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承受不住压力而断裂的弓弦。
沈知时的背脊挺直得过分,僵硬得像一块浇筑冷却后的钢板,没有丝毫属于这个年纪少年人该有的松弛与弹性。
整个人如同一尊被无形丝线操控着的、关节僵硬的木偶,正在无声地接受一场严苛的、不容有失的远程检阅。
电话那头每一个“滋啦”的电流杂音,听起来都像抽打在他那已然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的细小鞭子。
这姿态像一面冰冷而清晰的镜子,瞬间映照出林叙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深埋的、不愿触及的恐惧与压抑。一种共通的、无法言说的苦涩在这一刻悄然滋生,无声地蔓延,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奇异地拉近,又推远。
他想起了沈知时之前轻描淡写说过的“爸妈都忙,经常出差”,和那句带着点漫不经心自嘲的“泡面都快成我亲兄弟了”。
彼时,那笑容太过灿烂,语气太过轻松,他只当作是少年人常见的、略带夸张的抱怨,甚至曾暗暗羡慕过那份看似无拘无束的自由。
此刻,那些话语却像淬火的钢铁,被这通电话、这副姿态猛地浸入冰水,发出刺耳的嘶鸣,淬炼成一根根尖锐的冰棱,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进林叙原有的认知里,将那些浅薄的羡慕击得粉碎。
原来,那看似无懈可击的灿烂笑容背后,也藏着一座需要时刻挺直脊梁、不能流露疲惫、更不能坍塌的冰山。
原来,有些人连吃泡面的自由,都是以失去另一种更为重要的自由为代价换来的。
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刺痛感,迅速蔓延开来,混杂着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怜惜,在他胸腔里无声地弥漫、膨胀,沉甸甸地压下来,比手中的水杯还要沉重。
电话终于挂了。沈知时几乎是瞬间,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仿佛被骤然剪断。他并没有立刻动弹,而是对着冰冷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极轻、极快地长呼出一口气,像要将胸腔里积压的、看不见的沉重铅块竭力吐出去一丝。
那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小片模糊的白雾,又迅速消散,如同从未存在过,也如他那短暂卸下的重负,转瞬即逝。
沈知时转过身来。
林叙几乎是本能地退后半步,将自己更深地藏匿于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眼帘迅速低垂,目光死死落在自己鞋尖前一小块磨损褪色的地砖花纹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林叙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一个恰好路过、被这突然转身惊扰的、漠不关心的局外人。
“哦,吓我一跳。”沈知时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脸上如同按下了某个无形的、熟练无比的开关,那抹林叙无比熟悉的、阳光般毫无阴霾的笑意瞬间浮现,完美地覆盖了前一秒所有残留的疲惫与紧绷。
那点短暂的僵硬与沉重像是从未存在过,消失的速度快得让林叙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所见所闻是不是一场因光线昏暗而产生的幻觉。“你怎么也在这儿?找灵感?”
沈知时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轻松明快,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好奇的疑惑,听不出任何破绽。
“……透透气。里面有点闷。”林叙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来的自语,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与沙哑。
他不敢抬头直视那双此刻盛满虚假“阳光”的眼睛,怕自己眼底来不及彻底收拾干净的震动与复杂情绪被对方敏锐地捕捉看穿。那笑容太具欺骗性,也太……让人为之心尖发涩,泛起细密的疼痛。
“走吧,回去,该上晚自习了。”沈知时语气轻快,像是真的刚刚只是出来透了口气,卸下了什么微不足道的负担。他晃了晃手中的手机,“我去把手机还了。”
但林叙知道不是。他认得那只手机壳,印着一个低调的奢侈品logo,属于沈知时的那位姑姑。
那位笑容永远温婉、衣着永远得体、在为数不多的家族聚会上总会当着父母的面夸他“懂事”、“省心”,也是全家唯一一个会偷偷给他塞零花钱、会在他感冒时悄悄发信息提醒他吃药的人。
但也是那个,从他初中起,就时不时被迫“代为接送”他、不得不替父母“临时保管”他的手机、甚至还曾被要求偷偷翻阅他社交软件记录——尽管她总是最大限度地阳奉阴违,竭力在父母的高压政策下为他保留一丝喘息的空间和微不足道的温柔。
她是他父母布下的、最为温和的眼线,也是那张无形监视网的一部分——礼貌、合理,甚至包裹着亲情的糖衣,却也无可辩驳地代表着那套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准则。
沈知时心里清楚,纵使姑姑私下再如何竭力回护他,也难掩这不过是另一个“合理”名义下的管控——他们以爱为名,代他做出所有选择;以关心为由,代他掌控人生方向。
沈知时活得像一个被精准管理的长期项目,日程、交友、兴趣、目标……甚至情绪,也都要符合那个“优秀”、“上进”、“不出错”的黄金标准。他必须成为那个最完美的小孩,时时刻刻。
而这个手机,就是那套冰冷标准外化出的延长线。表面上是方便的通讯工具,实则是无形的枷锁——一条看不见的狗绳,一头拴着他的日常,另一头紧紧攥在一个“无所不知”的权力之手中。
所以当沈知时迈步转身,看似轻松地说出“走吧,回去,该上晚自习了。我去还还手机”时,林叙却清晰地看见他肩颈之间那道未完全舒展的、依旧紧绷的肌肉线条——像是一张始终拉满的弓,哪怕暂时收起了箭矢,也未曾真正松懈。
那紧绷感并没有因为笑容的出现而彻底消失,反而像一道无声的伤痕,烙印在放松的表象之下,只有仔细看,才能窥见一二。
随着沈知时走动的细微动作,那道线条甚至几不可察地轻微抽搐了一下。那紧绷感并未因为通话结束而散去,反而因为那句“我去还还手机”而显得更加讽刺与沉重——他不是在归还一件普通的物品,他是在归还有一种象征性的、短暂易逝的“自由”。
原来,有些人连“拿起手机”这件事,都不是为了自己真实的联系,而是为了完成一项被指派的任务,汇报一项被要求的工作。
林叙的心也跟着那细微的抽搐猛地一缩。那无形的丝线,由电话那头冰冷命令编织而成的丝线,只是暂时放松了勒紧的力道,却并未真正松开。
它们依旧深深地勒进他的骨肉里,勒在他竭力维持的、阳光灿烂的表象之下。林叙甚至能想象到,当沈知时重新坐回灯火通明的教室,那丝线又会悄然收紧,迫使他挺直脊梁,嘴角弯起完美的弧度,继续扮演那个“足够好”的、从不让人失望的儿子。
他不能做不完美的小孩,一刻也不能。
一股强烈而酸楚的冲动猛地涌上林叙的喉头,堵塞着他的呼吸。他想问:“你还好吗?”想告诉他:“不必总是这样笑,累了也是可以的。”想笨拙地、鼓起毕生勇气拍拍他的肩,说一句:“其实……我也懂。”
但所有的言语都哽在喉咙深处,像一块烧得滚烫的炭,灼痛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吐出。
我有什么立场去问?又以什么资格去触碰对方精心维护的堡垒与尊严?我自己不也是深陷于讨好与伪装的泥沼中、无法挣脱、甚至不敢出声的人吗?
这份同病相怜的苦涩认知,最终只化作更深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他只能沉默地跟在沈知时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个被默许存在的影子,共享着这一段短暂而压抑的归途。
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遍遍描摹着对方肩背上那道挥之不去的、诉说着真实与疲惫的僵硬痕迹。
那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秘密,一个关于阳光下的阴影、关于灿烂笑容背后的重负的秘密。
而林叙,在这样一个偶然的黄昏,成为了这个秘密唯一的、无言的见证者。
他感觉自己窥见了一角华丽袍子下真实的疲惫与枷锁,这认知让他心头酸楚拧紧,也让他对那个永远带着光走进教室的身影,生出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怜惜与一种奇异的、只有共同经历过某些黑暗才能产生的靠近感。
那缕曾经只让他暗自心悸的“夕照余温的风”,此刻仿佛裹挟着来自两个不同囚笼的、无声的叹息,在他们之间悄然流动,搭建起一座无形的、沉默的桥梁。
林叙,你倒是说话啊,说话罚款吗?受不了了。
现在看懂风筝那一章了吗?风筝就是沈知时,沈知时是风筝,也是线,风筝是离不开线但是太紧线也会绷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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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月亮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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