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完一个假期,C市的气温骤升,十六中的学生们上周还在穿秋季校服外套,这周就能脱了长袖换短袖。
午休完空气更显得燥热,灰白的云喘着气往下压,走在底下的人被压得喘不过气,除了早蝉和不知名的鸟叫声之外,人是发不出什么清醒的声音的。
纪洄一行人蔫巴巴地穿过阳台要往楼下走,其他楼层的男生们却跟水倒进了滚烫的油锅似的,砰地迸溅出灼热的液体,只是一点就烫得人吱哇乱叫。
“死人了!”叫得最多的是这句话。
不是学校的学生不堪重负跳了楼,也不是什么反社会分子进学校捅了人,而是袭江边上突然出现的一具尸体。
男生宿舍的顶楼恰好可以看见围在那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在警察到来之前,那些人或媒体高举着设备,向外扩散着消息,学校里带了手机的人自然立马就得知了从现场传出来的信息以及各种揣测。
“听说是被捅死的!”
“还有人说是情杀!”
“怎么我听的是仇杀?”
因为正好可以大概看到个现场,大家都顾不上天气热得闷死人,全部挤在阳台上,隔着栏杆远眺,跟能看出什么东西来一样。
没过多久,警笛声长鸣,现场被拉起警戒线,于是眼睛被黄布蒙住,画面戛然而止。
午后的学校原本应该很安静的,因为这件事,走在路上的学生们都开始讨论起来,感慨几句生命易逝,再试图从风带来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一个事件的完整始末,最终也只能带着各自的猜想讨论着回到教室。
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学校的老师们下午的第一节课上到一半就都被通知去开会,所有班级的课程临时改成了自习课,连体育课和阅读课也没例外,所有学生都被赶回了教室。
天色越来越沉,黑压压的云让白天有如黑夜,云层中有闪电,雷声滚滚而至,风大得将嫩绿的新叶吹得翻了个面,可还是很热,热得人几乎不安。
头顶上的风扇吱呀乱转,似乎下一秒就会从教室的天花板上掉下来,一个炸雷惊起,人仿佛能听见电闸轻微的跳动声,灯光应声而熄,扇叶随之慢慢地闭上了嘴,从缝隙里灌进来的风带着热气和潮气,一种奇怪的气味也混杂在里面,扑得人想吐。
雷声落下那一刻,教学楼响起尖叫和躁动,负责的班干部极力维持住班级的秩序,在另一栋楼开会的老师们估计也在匆匆赶来,学校因为这一场将落未落的雨变得混乱。
文件夹和书本都被用来扇风,在一片哗啦的响声中,学生们又开始讨论起江边那具不知从何而来的尸体,又因为天色灰暗,有些人就刻意说些夸大其词的悬疑故事来吓唬他人。
纪洄从在宿舍阳台上跟着大家往人群里瞥了一眼之后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就连那一声乍响的惊雷也没有让他过多反应。
斐溯也一样,但他们其实本来就不怎么主动开口和别人说话,大家又都在沉浸地听恐怖故事,所以也没有谁觉得奇怪。
除了彼此。
他们现在坐的座位是最后一组的倒数一二排,纪洄身后是立着的空调,斐溯旁边是紧闭的窗户。
窗外的树左右摇摆,塑料袋被卷着飞上天空,白色的没入黑灰的,很快就看不见了。
纪洄收回涣散的目光,低头看向做了一半的题,但教室还是黑的,即便习惯了黑暗也还是不够清晰,甚至开始模糊。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靠去,身上明明是热的,背后却一片冰凉,侧目望过去,立式空调变成了一堵墙,又好像是别的什么,靠着它,四四方方的,站起来的话头会碰到顶端。
于是纪洄猛地站起来,周围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可是角落太暗,谁都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等他们开口询问,纪洄已经从后门冲出了教室。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斐溯也跟着跑了出去,教室里的人面面相觑,脑子里都只剩下刚才那个还没有说到结尾的故事,于是恐怖和茫然之下,讲故事的人被催促着换了一个新的。
纪洄跑过泛着热潮的走廊,冲进了尽头的水房,里面发了霉的湿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连腿脚也在发软,他弯下腰捂住嘴,想压制住那股呕吐的冲动,可脑海里不断闪过人群围着的尸体,恶心感愈加强烈,胃部剧烈地痉挛着,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扶着锈迹斑斑的水管吐了个彻底。
水龙头也生了锈,拧开的声音听了让人牙齿发酸,流水冲走秽物,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可纪洄漱了好几遍口,那股酸苦味却还是在舌根盘旋不去。
手上残留着隐隐的锈味,像铁,也像血。
他垂着头嗅闻了一会儿,又开始弯着腰干呕,生理性的眼泪都要落下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这种刻意放大的动静太熟悉,以至于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他用手背胡乱抹去眼泪和嘴角的水,直起身回头的时候视线忽然变亮,像是有光被带着从狭窄的门外落进来。
纪洄做出心虚的模样看着斐溯,后者面沉如水,眼睛也是黑沉的,这副样貌不笑的时候确实很有压迫感,可是他并不少见。
就连平时斐溯挂着那副笑面的时候,纪洄也会自动在脑海里给他换成这样的冷脸。
这冷脸还轻微动了动两颊,很明显牙关咬紧了,嘴唇也要咬着一点,不想露出什么端倪。
可是太熟悉。
于是纪洄突然乐了起来,吐过之后人有些发虚,声音也微弱,原本想好糊弄斐溯的理由也拐了个弯,换成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调戏:“你这个样子好性感。”
斐溯站在纪洄身后,大概看了很久,在他转过来之前头都是低着的,沉默地看着他身上的长袖衬衫,水开得太大,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将袖子的下半部分都浸得半透明,隐隐可以看见手臂上紫黑色的血痂。
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原本很轻的脚步踉跄着放重,在纪洄回头看向他的时候才艰难地抬起头,连嘴都张不开,只是看。
纪洄贴在额角和鬓边的发尾,汗湿或者沾湿了,聚成一个小小的尖,一滴透明的水珠滑过惨白的面容和嘴唇。
可那双眼睛一如往常,一如当初。
斐溯再也看不下去,他上前一步,伸出还在颤抖的双手,绕过结痂的伤口,紧紧地抱住纪洄。
纪洄没力气抬手回抱他,只能无声地笑了一下,把头靠在斐溯的肩膀上,将脸上剩余的水全部都蹭在他身上。
“我没事——”纪洄恢复了一点力气,想开口安慰他。
“是我有事,是我害怕。”斐溯不让他说话,将他抱得更紧。
是我,没法面对任何可见与可能的死亡。
雨终于哗地瓢泼而下,于是这一方小小的空间真正地在慢慢亮堂。
憋闷的热气也终于被这场惊雨带着落到地上,铺陈这个过早的夏天。
过了好几天,纪洄的长袖衬衫也穿不住了,实际上只穿着短袖校服大家也嫌热。
而关于那具尸体的事情学生们讨论惋惜了个一两天也就匆匆过去了,毕竟不论是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是死亡本身,似乎都离这个年纪的他们有些遥远。
放在心上的程度远不如即将到来的考试和考试之后的假期。
其实纪洄压根没把这两件事情放在心上,他总是在想着周四,也就是明天,斐溯的生日。
蛋糕订好了,礼物准备好了,就连发言的草稿都打了好几遍,但不知道为什么,纪洄总有些难以形容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份的特殊,还是礼物含义的特殊。
除了那天的小插曲之外,准备礼物的这小一个月其实过得平常又混乱,斐水生隔几天就把斐溯从学校喊到闻飞去,整个文创班都习惯了斐溯时不时消失这件事。
包括对他突然消失这件事有阴影的纪洄,对此连一点点的好奇和不安都没有表现出来过。
想说自然会主动说,不想提肯定也有合理的缘由。
默契地维持温暖平和的表象,说好听点是心照不宣,说难听点就是都在逃避。
这个问题其实很大。
逃避什么。知道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
纪洄盯着英语答题卡下面那一行红色的字,黑色中性笔在字上点黑点,一个一个点过去,点完这句话就印在了脑子里——
“在答题区域内作答,超出黑色矩形边框限定区域的答案无效。”
哪怕是标准答案写对了位置,其实也不一定会有满分。
纪洄的思维发散得越来越遥远,后桌突然响起塑料包装被撕开的声音,硬糖的荔枝味将他甜得一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看向后面。
这次考试是按照总成绩排的座位,坐在他后面的自然只有斐溯。
斐溯嘴里含着荔枝糖,一侧的脸颊鼓起一小块,见纪洄看过来,用笔帽那一端点答题卡,做了个口型算是回应。
“好好答题。”
“到底是谁没有在好好答题啊。”两人为了明天这事儿都请了假,莉莉也没说什么,只叮嘱他们按时回学校,放了学两人就站在校门口的角落等司机来接他们回家,见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纪洄伸出手贴着斐溯的大腿外侧,在兜里掏掏掏,被眼神警告了之后掏出两颗荔枝糖,一边一个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开始指责斐溯,“考试时间还有那么久,我那是合理发呆休息。倒是你,不好好答题,盯着我看是想干什么。”
“要是说‘想干你’你就等着吧。”不等斐溯开口,纪洄精准地预判了他要说的话。
斐溯迅速抬手戳了一下纪洄的脸颊:“话让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
“你就只能回答这个了?”纪洄威胁地眯起眼,嘴里的硬糖被他咔咔咬碎,“算了你别回答了,其实我自己问完就是在这样想。”
斐溯表情很明显地空白了一下,随即笑得如沐那个春夏风:“想点健康的。”
纪洄哼哼:“那今天你回你自己那去。”
“我罪不至此吧。”斐溯其实早就猜到纪洄给自己的生日准备了很多,但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喜欢的人就坐在自己前面,谁能忍住不看啊。”
他语气轻飘飘的,纪洄听着觉得耳朵有点发热,糖块都融成了糖浆,甜得他喉咙发齁。
“那你,等我来找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