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课间，趴在课桌上睡觉的纪洄忽然抖了一下身体，整个人立马就从睡眠中清醒，心脏也开始狂跳。
他呆呆地坐直身体，手里还抓着笔，眼睛盯着桌子上的英语报纸看，题目里的英文字母好像在纸张上跳舞，跑来跑去，混乱排序，每个单词都变得看不懂。
坐在纪洄后面的斐溯在纪洄醒的那一刻就停下了笔，他从抽屉里掏出荔枝糖，边起身边剥开糖果纸，站到纪洄旁边的时候糖纸正好剥完，但他也没急着送到纪洄嘴边。
因为纪洄还在发呆，连身边站了个人都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斐溯就靠着墙壁虚握着糖，眼睛一刻不变地落在纪洄身上，将他细微的神情与动作都收入眼底。
纪洄的侧脸也漂亮，不过比正脸少了几分凌厉的攻击性，尤其是现在正在呆着的样子，显得柔和许多，反而让人更加没法移开目光。
斐溯垂下目光，收了嘴角的笑意，抓着糖的手伸到一半，纪洄就头也没抬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副呆愣的神情立马就活泛起来，眉眼带笑，荡开南方秋末的一点颜色：“偷偷摸摸站旁边看我半天了，你想做什么啊？”
“投喂。”斐溯将拇指摁到纪洄的下巴边上，将他的脸对向自己，“张嘴。”
纪洄张嘴之前往周围看了一圈，正是大课间，小部分人去了教室外透气，其余人都抓着这二十来分钟补觉，没人注意这个角落。
糖吃到嘴里，纪洄才松开斐溯的手腕，笑意加深，低着声音喊他：“文上非。”
“嗯？”
“非下文。”
“......嗯？”
“......斐溯。”
“嗯。”
纪洄每喊斐溯一声声音就变轻，笑意却更加明显，说话的尾音也拖得长，含着糖则显得更甜腻：“我刚才就睡了那么几分钟，但是却做了个很长的梦......”
他向斐溯讲述着梦中的故事，慢慢地说着闲话，说完嘴里的糖也正好融化，教室坐满，上课铃声打响，和以往一样，一天的时间缓缓接着变成下一天。
上学的时光太平凡，平凡到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甚至都会觉得可恨的地步，人们总在用过去的标准看待现在，用现在的情况去幻想未来。
只可惜未来在倒退中向人们前进着，既不能预估未知，也不能避免发生。
一场秋雨一场凉之后，C市短暂地升了一下温，又或许是日光倾斜，多驻足了一会，有时候打个盹儿一觉醒来，都会让人恍惚觉得春天即将到来，全然忘记冬天还未开始。
更别说对气候感知深重的花草树木。
斐溯抬起头，看向破败教堂门口的两棵树，金桂树规规矩矩地按照时令开着，旁边那棵玉兰花树则是错季开放，也不知道是开得太晚，还是开得太早。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一瓣玉兰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掌心。
于是那副冷心冷情的面貌一刹那绽出了浅淡的笑意，居然还和记忆中的那个人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相似。
到跨进医院的那一刻，他的笑意也不曾改变，一路上和相识的医生护士打了招呼就开始询问爷爷的病情和日常的情况，全然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没人不说他懂事听话。
了解他们家情况的人在聊闲话的时候，自然不可避免地将斐溯和他名义上的爸爸和哥哥做对比。
见斐溯乘上电梯，身后的两位护士先是感叹了几句这个小孩家世好性格好长相好，随即四下一看，见没什么人便把头靠在了一起。
“这孩子可比他那两个哥哥懂事多了，啧啧啧，那两位看起来跟路边上混的没什么区别，说自己姓斐都没人会联想到那个斐吧。”
“看来有钱有权的人家也避免不了好竹出歹笋啊。”
“好竹？那可不一定。你是不知道，前几天还有人说看见他爸对着张医生动手动脚的呢，当时张医生气得脸都绿了！”
“真的假的啊？你怎么知道的？还有别的没有？”
“没有了。目前要做的几个日常检查和每天要吃的药就这些，你也别太担心你爷爷了，人老了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毛病。倒是你放学放假都要往这边跑，实在是太辛苦了。我孙子和你一样大，也是高三，每天都要学到一两点，我看着都心疼。”
斐水生的主治医生姓贺，是个德高望重的返聘医生，医术高明，话也很多，每次都要拉着斐溯扯一堆有的没的。
贺医生自顾自地说着，斐溯就坐在一旁翻看斐水生的病历，时不时面带微笑地应一声，直到斐水生派人来喊他去病房，斐溯才不紧不慢地起身跟贺医生道别。
等他离开病房，贺医生看向电脑下方摆着的一张合照，合照上方写着一排红色的大字，内容是“ZXX大学医学院19XX届硕士研究生毕业合影”。
合照已然褪色，但贺医生的记忆却不曾有过偏差。
他看向坐在当时的他旁边的那位女学生，年轻的面貌笑靥如花，他叹出胸中郁结的气，半晌对着虚空道了一声“长得可真像啊”。
“确实像。”云碧水捧着纪洄的脸左看右看，朝旁边坐着的纪红云露出个调侃的笑，“这三个孩子确实都像我。”
“你生的能不像你吗？”报纸下移，纪红云露出双含笑的眼睛，“孩子像妈多好。”
纪洄脸被蹂躏着，手下面压着笔和试卷，觉得自己非要跑来客厅做作业绝对是脑子和腿一块抽了。
他举起笔要敲他妈的手，被他爸用卷起来的报纸摁了下去。
纪洄翻了个艰难的白眼，含糊不清地开口：“我要回屋。”
云碧水笑着松开手，摸摸纪洄的头，没让他起身：“我们小几好久没这么粘人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呀？还在纠结大学专业吗？总不能是高三压力太大吧？”
纪红云哼一声：“他要是能有压力我还能放心了，我看他就是什么都来得太轻松，所以什么都不上心。”
纪洄扫一眼题目，唰唰地开始写解题过程，也哼一声：“纪红云同志，其实我真的认可你后面说的这话。毕竟，谁让我有好妈好爸好奶好爷好姥......”
“你这张嘴啊，又胡说八道。”纪红云卷起来的报纸都抬起来一半，又放了下来，收回来拿着给自己扇风，“这性格不像你妈妈也不像我，也不知道随了谁了。”
“谁知道，惯的吧。”
“还真是，从小到大都给你惯坏了。带你去见人也不去见，带你去个活动现场更是要了你的小命。”
“其实就是你最惯着。”
云碧水打断父子俩的小孩式对话：“你俩都给我说正经的。小几，是不是想要爸爸妈妈帮你做些什么？”
纪洄在算出的结果后面重重打了个点，看着父母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慈爱和纵容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儿心慌。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问了个不紧要的：“听说斐爷爷最近又进医院了？”
纪红云和云碧水对视一眼，自然都知道他是听谁说的，安静片刻，纪红云再次展开眼前的报纸，声音没了刚才的玩笑语气：“毕竟到他那个年纪，闻飞都还没有能够接手管事的。眼见着和心爱的妻子一起拿命拼出来的家业就要分崩离析，身病和心病落在一起，人就自然每况愈下。之前进医院是真假掺半，现在，大概是真的不行了。”
“没有能够管事的......”这些天纪洄一直在想斐溯，在想那些别人都信以为真的传闻，所谓三人成虎，假的也能变成真的，不管斐水生究竟是不是真的只疼爱斐溯这个孙子，或者只想把闻飞交给斐溯，对付一个还没毕业的高中生，能做文章动手脚的地方实在太多。
他很担心斐溯。
“那他大概还能撑多久？”纪洄顾不上维持基本的礼貌称呼，有些焦躁，“这几年......至少这半年可以的吧？至少......能让斐溯好好读完高中吧......”
一向心疼斐溯的云碧水突然起身，朝父子俩抱歉一笑：“等会儿还有个饭局，我得走了。今天是周天，晚自习要按时去上哦小几。”
纪洄断续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看向云碧水的背影，又看向掩在报纸后面沉默的纪红云，忽然想问为什么。但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其实大多数时候是没必要问出口的。
但是大多数人还是会问出来，他也一样。
纪红云没回答纪洄这个宽泛到无边的问题，他将报纸按照折痕反过来叠好放在茶几上，反问纪洄：“小几，如果你现在就去参加高考，能有几分把握？”
“......大学和专业随便我挑。”
“去年呢？”
“差不多。”
“前年呢？”
“......不好也不差。”
纪红云往后靠在沙发上，闭了闭眼又睁开，神色无波无澜：“你哥和你姐都是跳级读完的初高中，其他方面不说全能，至少也都学了几门特长。小涣呢，在修双学位的时候就来我这帮忙了，做项目也不是一上手就做得顶好的。小溪呢，嘴上总说自己不聪明，高中半路开始准备艺考，说是想当演员，也吃了不少在家里没吃到的苦。”
“而你呢，初中到现在都慢慢悠悠的，什么兴趣爱好也都借着你的身体缘故从来不认真培养，直到现在也没有对未来有一个明确的规划。”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是纪家的孩子，是云家的孩子，就算你真是个傻子都有一堆人上赶着奉承巴结。”
“但是斐溯不一样，斐海军的其他两个儿子是蠢，但是他本人不蠢，也不是善茬，怎么可能放任自己还未成年的儿子爬到自己头上。花钱公证、股权变更、法院判决以及工商登记这些都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出点什么意外太常见。”
“人老了病了，不一定就认了，总还撑着那口气，觉得自己还能有白手起家的那份气运。”
“没人知道斐老到底是怎么想的，给儿子还是给孙子，我们这些外人也了解不到情况。”
“所以我们帮不了斐溯。”
“因为他要做的，可不止是继承遗产这点小事。”
纪红云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语速不快，让纪洄有足够的思考时间，足够他将自己脑海里那些不成熟的想法一一否决。
“如果没有之前苏歆和万家的事情，我想我大概会很乐意看到你们在一起，我以前从不阻止你们谈恋爱，是因为纪家再养一个孩子也不嫌多，可是纪家绝对不会掺和那些。”
“纪家和他们不一样。”
苏歆......万家......
纪洄忽然有些想吐，他看着试卷上的黑白，脑海里一阵眩晕，闪过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他猛地抬眼看向纪红云：“你知道。”
纪红云的神情说不上是心疼还是怜悯：“当初的事情处理得很干净了，可是我是你爸，我了解你，从你这儿入手容易很多，何况只要是能结尾的，就没有不能溯源的。”
在今天这场对话中，纪洄第一次打断了他：“我妈知道了吗？”
纪红云难得哑言，沉声道：“应该快了。”
纪洄抓起试卷和笔，对着纪红云突兀一笑：“其实我今天不是要找你们帮忙，只是确定你们哪边都不站就行。”
纪红云皱眉，忽地站起来，一拍桌子，茶具跟着抖了抖：“你不要以身犯险！知不知道这是最愚蠢的做法！”
纪洄走到电梯口，看着下降的数字停了脚步，像是没听到那样，头也不回。
叮一声。
电梯门开了。
法盲又看了一下午案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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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早花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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