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与达摩一个对掌，便双双冲破屋顶。
众人跟出去簇拥着方丈，慕言清习惯性的往人堆里缩，却被陆雪拉住，站到了人群前面。挨着苦禅，再过去就是方丈。
从未离少林寺的高僧如此之近，身边都是檀香，慕言清分神去看众人神态，观苦禅发须皆白，立定如千年古松，心中想要是扮这个人倒也不难，找一找睡着的感觉，应当做得到。
院中的两人，拳对拳，打的难舍难分。少林绝技走过，偶有输赢，五十招比过难分上下。
慕言清跟陆雪说话，“赌一下，谁会赢。”
“达摩师叔。”陆雪无声开口，嘴唇一张一合。
慕言清瞪大了眼睛，大声说话，“不是吧。”
一百招之后，达摩却见颓势，不想突发一招，大袖如盖如有混天之势。苦陀飞退落地，吐血而败。
人群耸动，“这是什么功夫。”
议论纷纷之下，方丈开口，“易筋经。”
“不错，正是易筋经！师父说我没有练武天赋，如今咱们师兄弟唯有我练成了易筋经。苦禅，我忍了你数十年，今日你我一战，让大家看看，这天纵奇才，是你，还是我？”
苦禅眉目如山，念了声阿弥陀佛。
“虚名虚空，达摩师弟执着于此，何苦。”
达摩冷笑，“这虚名，今天就不是你的了，少废话！”
说着腾空而起，一记大力金刚指，接连易筋经扑向苦禅。白袖飞天，化指力于无形，却是陆雪飞身而出，握剑扺掌，内家对决，气力腾空，屋顶瓦片抖如筛笠。
达摩面如菜色，“你如何能习得易筋经？”
陆雪运气震退达摩半步，背剑于身后，踏步运掌，与达摩刚猛迅疾不同，掌风绵如细风，润而无声，一招缓缓而来，达摩不敢掉以轻心，再退半步，这一掌在身前飘过，通体如春风拂过，却毫发无伤。
场面因达摩的迟疑而僵持，陆雪没有主动出手的意思，静默而立。
有和尚小声说，“易筋经是少林秘技，陆师叔只是少林俗家弟子，如何能习得？”
“别吵！”，慕言清循着声音，怒瞪了一片小和尚。
达摩连环踏步，先攻陆雪下盘，再以易经经出掌，只两成力。陆雪轻松按下这一掌，借力使力，反手一推，达摩退后五步。
恼羞而怒，达摩大骂一声，“你这孽障！”
说罢卷起滔天掌式，地裂沉起，卷向陆雪。
慕言清已放下心，歪头问旁边的和尚，“为什么陆女侠不能练易筋经？”
“阿弥陀佛，寺内规矩，只有方丈才能习得易筋经。”小和尚老老实实回答，声音平稳。
慕言清不由得看了他两眼，眉清目秀，眼睛清澈见底。
“小和尚叫什么名字？”
“贫僧一禅。”
难怪，鼎鼎有名的好和尚，慕言清瞅着他点头。那厢达摩已发十招，而陆雪身形未动，苦禅眉目未开。
达摩再退，膝盖着地，地面开裂。安静一瞬，之后朝天大笑，一掌挥向自己的头顶。
事发突然，陆雪飞身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落在达摩跟前，血流过他已无神的五官。
陆雪目漏疯狂，呼吸急起。
风起叶落，静谧之中，慕言清鼓掌。
陆雪在飞叶中转身，只见慕言清青衫落拓，站在沉默的和尚之中，见她回头，呼应的更欢，握拳冲天挥了起来，嘴里吼吼乱叫着。
“苦禅师弟，本远是你的徒弟，为何会习得易筋经？”
苦陀大声呵斥。
慕言清迟钝半响才记起本远是陆雪的法号，更记起！自己不是应该趁乱逃跑吗？
苦禅睁开眼，“老僧不知。”
陆雪已半跪在地上，“师伯，方丈。”
“易筋经是弟子十四年前，偷学的，师父并不知情。”
方丈念了声阿弥陀佛，“易筋经乃寺中秘技，历代方丈口口相传，老衲从未传授于你，你是如何偷学？”
“十四年前，弟子曾被囚于念佛崖，崖上有佛龛数千，有字的佛龛以日光方向连接，正是弟子所修。”
“当日，你就知道是易筋经？”苦陀怒道。
“是。连字中有注文。”
“这只是你单方面的说辞，念佛崖于十年前，已被山雨冲塌，没有实证。但是你偷学绝技，始终是犯了少林戒律。一禅，你既已掌管少林戒律寺，你说该如何处置？”
一禅犹疑，“陆师叔是……是初犯，这……关禁闭一日？”
苦陀冷哼，“依你，关禁闭一日，明日便逐出少林。”
“师叔祖！”一禅神色慌乱，担忧的看向陆雪。
“方丈，苦禅师弟，你们意下如何？”
方丈看着苦禅，苦禅开口，“依师兄所言。”
“本远，你去吧。”
陆雪这才动容，双膝跪地，深深一拜。
“是，师父。”
众人接连离去，达摩的尸体也被抬走，陆雪仍低头拜跪不起。直至陆雪与一禅两人，一禅才上前扶她。
“师叔祖。”一禅伤心的看着她，另外也为自己的前路迷茫。
“我如何能掌管戒律寺？”
陆雪安抚他，“贵在平衡，也是渡人。”
“一禅如今只懂得修已，如何能渡人呢？”
“以己身及他人，按你所想的去做，也是戒律寺。”
一禅点头，还是伤心的看着她，“师叔祖真的要离开少林吗？”
陆雪站直身，“虽然我不再是你师叔祖，却还是陆雪，有什么事你可以来寻我。”
一禅开心了些，陆雪四下看了两眼，没有慕言清的身影。
前面大雄宝殿，善男信女人来人往，慕言清在人群中穿行。她走的不早不晚，就在陆雪跪倒拜伏的时候。踏出山门，小姑娘望夫石一样站着，围着人变少了，陆雪被逐出少林的消息估计很快就会传遍武林，包括这个小姑娘也会知道，会闹事也不一定。
慕言清又看了眼山门，仿佛看到了陆雪跪地的身影，叹口气，转身去了。
山下，慕言清走上集市，在联络点刻下暗语，传达了达摩的情况，然后一个人在街上信步，边走边吃。日暮西陲，街头小贩叫卖声不止。摊上很多礼佛之物。慕言清走到茶铺前坐下，点了一壶茶，看着夕阳，安静喝茶。
日头落尽，灯笼支起，人影憧憧。
街市倾斜而下，尽头连着天边，星辰点点，无月。慕言清静静瞧着，终于向自己承认，放不下什么。
“就这样走了，会不会不够义气？”慕言清自言自语，无人答她。
右手托下巴。
“陆女侠需要别人担心吗？”
再一会，换左手。
“她可是要抓我的。”
脑海里浮现出陆雪识破她的样子，温柔和煦，一点也不凶。
“想必，她还没吃饭吧。”
“相识一场，得人家照顾几天，送个饭总是应该的。”
慕言清点头，再点头，再三点头。
第一次做生意被人抓到，还要送上门去，若陆雪不可信，自己一个人不要紧，但是连累别人就不好了。
“哎。。。”长叹一口气。
陆女侠要是认真捉她，她一定逃不掉，既然这个人愿意放她，何必纠结呢。
满城的寂寥都飞走了，慕言清背手起身，满面笑容，甩袖奔着集市上酒楼而去。
酒楼里热闹极了，慕言清站在楼里，把每个桌子上的菜瞧了一遍，小二才凑上来。
“姑娘，您是吃饭还是住店呢，不好意思，我们这客房满了。”
慕言清摆手，“给我来几个好菜，本姑娘要带走，给一个大人物，你这菜给我好好做，要是做的不好，大人物吃的不开心，一根手指头就能拆了你这家店。”
陆雪确实有这个实力拆店，慕言清狐假虎威十分开心。
小二吓得一抖，“您放心您放心，我们这山珍海味飞禽走兽都有，素斋也有，跟肉菜还不是一个锅炒的。您看墙上的菜单。”
同住几日，陆雪倒是不忌荤腥，慕言清也不瞧菜单，每个桌子上挑好的菜，挨个指了一遍，小二跟着念了一遍。最后随手指了一道清淡的菜。
小二麻溜的念，“百年好合。”
慕言清皱眉，“叫什么？”
小二殷勤的重复，“百年好合，这菜里有莲子，百合……”
不等他念完，慕言清摆手，“不要了不要了，什么名……”
嘟囔间蹩见了墙上的菜谱。
“随心所欲，这个不错，来这个。”
慕言清跟一对夫妻拼了桌，喝茶等饭菜。
桌上正好一盘百年好合。青年男子给妻子夹了莲子，小娘子先看了慕言清一眼，见她浑不在意，才含羞吃下。
慕言清只是装的不在意，心中愤愤。是人都要百年好合吗？什么奇怪的世界。诶？陆雪也是一个人，哈哈。
菜盒先上，有半个人高，诸多好菜，鸡鸭鱼肉，青菜豆芽挨个装盒。
最后一道随心所欲端上来，半只鸽子半只鱼，雕刻成凤凰的模样。
慕言清瞧得有趣，“这菜怎么说。”
“姑娘，能上天能下海，火中能重生，还不是随心所欲吗？”
慕言清眯眼笑，“你这菜倒挺像大人物的。”
给了小二一两银子，多的做赏钱。
慕言清单手提起不轻的食盒，走出门去，小二忙追出去，到了门口，错了几步的功夫，却没了人影，吓得小二出了一身的冷汗，银子也掉在了地上。
山门前，小姑娘一个人站着。突然，头顶传来破空之声，秦七七拖着疲乏的身子后退，一个纸包落下来，肉香扑鼻而来。秦七七上前，打开，却是一只烧鸡，顿时欣喜若狂，目露痴缠。一定是陆雪给她的，一定是！
月升，慕言清又一次落到了少林寺的树上，这回还带了一个半人高的食盒。叶子中间探头，暗骂自己蠢，只知道陆雪关禁闭，可是不知道关哪了。把食盒在树杈间放稳了，飞下树枝，在屋舍檐下流连。
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只藏经阁，和尚睡觉的厢房没有找。
慕言清趴在藏经阁的墙外，心想，难不成有了别的变数，陆雪已经不在少林寺了。
这时，两个和尚打灯合上藏经阁的门，一人掌灯一人拿着扫帚走了。
慕言清跟上。
两人走到千佛殿阶下，默契的停下，相互走了几波眼神，放轻脚步，从侧面过去了。
千佛殿高大耸立，殿内未掌灯，一片漆黑，刚慕言清就来过。觉得里面不可能有人，直接走掉了，见两个和尚的神情，分明有异。这才落在窗下，缩着脑袋，学了声鸟叫。
等了一会，屋内没有任何声音。
再一声鸟叫，又等了一会。仍没有动静，慕言清捡起一块小石头，穿破窗纸，丢进去，小石子在殿内发出一阵撞击翻滚的声音。在慕言清瞧不见的地方，一只素手安静的捡起滚落在裙边的石子。
确定没有人，不知两个小和尚为何神色古怪，好奇心起，慕言清无声的推开窗子，轻盈一跃，进了千佛殿，反手小心关窗。这时，突然一只手落到她肩上，慕言清大骇，差点惊叫出声。
“还说不是贼。”温柔笑语，却是陆雪。
慕言清惊魂未定，心头怒火层层上升，转身甩掉陆雪的手，窗外投进来的月光将人照的分明。笑眸如弯月，秀颜惊艳如仙子，慕言清全然看不到这些，生气的指着她，“谁是贼啦，我好心来给你送饭，我才不是贼！今天不是，昨天也不是！”
陆雪一怔，收起笑容，正了神色，“抱歉。”
慕言清冷眯她一眼，没理。
乌云遮月，陆雪神色又隐没在黑暗中，只剩一席白衣。
两个人相对沉默，慕言清心想，白痴，不再说两句好听的，我怎么下台。
陆雪望着慕言清生气的侧颜，有些无措。
乌云过去，还大地月白如昼。慕言清这才瞧见陆雪的神情，一时屏住呼吸，一向沉静的人还能有这么令人拜倒的表情。慕言清深觉不安不敢再看了，摆手道，“看在你……这么倒霉的份上，算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拿食盒。”
说完开窗飞走了，窗户未关，陆雪走上前，瞧着慕言清衣袂翩翩，没有遮掩实力。
抱着食盒飞回来的慕言清暗想，本来是怕陆雪抓她，结果反而让陆雪给自己道歉了，自己是不是有点厉害。
靠近千佛殿，远远可见，窗前的白衣。再近了，陆雪望着自己，分明是等待的神色。
慕言清身形都稳不住了，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厉害了。
月至中天，院中如白昼，屋内也莫名亮了几分。
陆雪盘腿坐于蒲团之上，慕言清席地而坐，将食盒一层一层抽开，肉香弥漫佛堂。
怕陆雪心中顾忌，慕言清劝了句，“佛祖大慈大悲，一定能原谅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凡人在他座前吃点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粮食，快吃吧。”
说着筷子也递了过去，陆雪勾唇，道了一声谢，便从容的开始进食。
慕言清在旁看着，每道菜陆雪都会吃一些，倒是不挑食。久看无趣，又打量起四周来。
千佛殿有三层楼高，最前方一尊欢喜佛。两边是神色各异，模拟众生的佛像画壁。
陆雪吃完了，停下筷子，见她看的认真，出声问道，“你喜欢佛像？”
慕言清看着佛像摇头，“有人喜欢，我只是在看值多少钱。”
陆雪也看着壁画，“那你喜欢什么？”
“喜欢赚钱。”慕言清认真回答，陆雪看了她一眼，点头接受了。
陆雪真的是很好相处的人，只要你不深究她的内心就好。
可是两个人总要聊聊天的。
收拾好食盒，慕言清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
“陆女侠不像痴迷武学和名利的人，为何要学少林秘技呢？”
慕言清觉得这个问题不是那么复杂，陆雪却神色异常，目光复杂。
“随便聊聊，为难便不说了。”慕言清赶紧道。
陆雪摇头，“慕女侠应该，也听过萧薇的事。”
慕言清惊讶了下，目光复杂的点点头。
“我年少时，喜欢她。萧薇与上官家要践行婚约，我想带走她，被父亲和师父关在念佛崖，断了腿，内力也被封了。在那个时候，念佛崖佛龛上的易筋经是我唯一的选择。”
原来当年单枪匹马的红衣少女，赶到天下第一庄之前，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
“后悔吗？”如今少林寺也不能待了，失去了那么多，可是那个人没有握住你拉她的手。
“那时候的事，跟现在的我也没有关系了，不是我能后悔的。”
慕言清侧身躺在了地上，叹了口气，“我倒是十分佩服你。敢为。”
“我倒是十分羡慕你，洒脱。”
慕言清哈哈一笑，“陆女侠什么都有却都能放弃，才是真性情。难能可贵。”
陆雪神色苍凉，“亦如草芥。”
不认同，但是慕言清也不好在争。
“那鱼化龙呢？”
“你也知鱼化龙？”陆雪轻声问，却更像陈述。
当然，见过你抢亲，也见过你对自己的徒弟鱼化龙笑啊。
“我想让父亲安心，他想要陆家的财产。”
大约也想到了，一直觉得陆雪只喜欢萧薇吧。
“后来呢？”
“被父亲知晓了。”
“陆老爷会放过他？”
“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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