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时刻听候皇帝调遣,翊麟卫的住所在皇城之中。
翊麟卫当值时,统一着装玄色银麟服,因是天子近臣,凭着一身银麟服和令牌,在宫中行走几乎畅通无阻。
孟酌是新入选的翊麟卫,品阶最低,又擅长箭弩,入宫以来,每次都是负责值守外围。
为了看得远,常待在宫殿宫墙上或树上,不过对他来说,恰好是偷懒躺平的好地方。
待在高处,沈统领看不见他打瞌睡、伸懒腰。
若有什么动静,肯定是近处的侍卫先发现,动起手来,他只需远远地放冷箭支援。
抛开别的不说,对孟酌来说,这简直就是份俸禄高、事又少的好差事。
包膳食包住所,不用勾心斗角,当值还能划水,孟酌觉得,能这么一直当个小侍卫也甚是不错。
半个月后,太子一岁生辰。
朝会结束后,辜砚白没有回养心殿,御撵直接往太子住所行去。
因为没有母妃,太子辜守霖由乳母抚养,太子所住的嘉猷宫,紧挨着养心殿。
辜砚白每日至少会有两个时辰以上,在嘉猷宫陪伴幼子。
这天下大雪,辜砚白让守在外围的翊麟卫不用淋雪,到宫檐下候着。
孟酌默立在清一色的银鳞服中,看着辜砚白从御撵上下来,走进嘉猷宫的宫门。
奴婢打着伞遮雪,宫檐下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团子,挥着小手朝辜砚白迎出来。
袍袖拂动,辜砚白步伐快了几分,上前将没到他膝盖高的辜守霖抱起来。
雪雕玉琢似的软糯团子,在辜砚白怀里,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父皇。”
“嗯。”辜砚白抱着他,眸中冷意消融,唇角微动,轻轻笑了。
孟酌的位置靠近殿门,辜砚白抱着孩子,从他身前走过。
阿宝伸着圆圆的小短手,想去碰辜砚白眼前晃动的冕旒。
一颗心被萌化了,孟酌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眼神,从阿宝身上挪开。
辜砚白和太子进了殿中,只有伺候的奴婢跟进去,侍卫则留在殿外的宫檐下。
孟酌背靠着窗檐,能隐约听见阿宝牙牙学语的声音。
马上到传午膳的时间,孟酌悄悄和同僚换了位置,换到不起眼的位置,离开了一趟。
雪下得极大,天地一片苍茫。
送膳的奴婢打伞遮盖着食案,在雪中快步奔忙,鱼贯送入殿中。
天冷膳食凉得快,摆上圆桌的菜肴均盖着盖子。
辜砚白在桌边坐下,太子由乳母抱着,一同用膳。
两个奴婢躬着身,先是将十二道菜肴的盖子揭开,再分别到辜砚白和太子面前,打开汤盅。
辜砚白面前的汤盅里,是热气腾腾的消寒汤。
而太子的汤盅,揭开瞬间,银光乍然流泻,奴婢吓得手一抖,盅盖摔落。
刹那间,数不清的银蝶从瓷盅中振翅飞起,如梦如幻地飞了满屋子。
那银色光华像烟花一样绚烂而短暂,辜砚白下意识护住太子时,银蝶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辜守霖坐在辜砚白怀里,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开心地咯咯笑着:“好漂酿,喜欢。”
殿外窗檐下,孟酌垂眸扬起嘴角,听着辜守霖的笑声,柔声开口:“阿宝,生辰快乐。”
听到盅盖摔碎的动静,侍卫连忙冲进去。
两个奴婢惶恐地跪俯在地上。
那些栩栩如生的银蝶,甚至有不少落在辜砚白身上,辜砚白眼神晦暗不明。
辜守霖肉乎乎的手心停着一只,随着他的手摆动,蝶翅盈动。
这会沈非没有当值,一众带刀侍卫手按着刀柄,面面相觑,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
辜砚白捏起一只银蝶,这既不是暗器,也没有毒,仅仅是用软银片捶制而成。
逼真的银蝶轻盈到吹一口气就能振翅而飞,但很快又落下。
“捡起来。”辜砚白看了眼落地上的那些银蝶,命令道。
这些是“刺杀”陛下的罪证,侍卫们立刻训练有素地捡完,堆到一起,竟有上百只。
而桌上那只汤盅,不过巴掌大,辜砚白将手里的银蝶折断,大致能看出,是利用银片的韧性,加了精巧的簧片挤压蓄能,所以打开汤盅时,银蝶才会向空中飞起。
但要把这么多银蝶折叠压入这汤盅之中,显然难度极高。
辜砚白随机为难一个侍卫萧禹,指了指汤盅:“装进去。”
陛下的命令是还原“刺杀”的“凶器”。
然而已经展开的银蝶,连十只都放不进去,侍卫萧禹悲愤地双膝跪地,拱手认错:“属下无能。”
“那就查,把传膳这段时间进出嘉猷宫的宫人都带过来。”辜砚白挥了挥手,让侍卫出去。
辜守霖爱不释手地捧着银蝶,全然不觉凶险。
辜砚白端起粥,拿着调羹舀了一勺,辜守霖便乖乖地将银蝶放到桌上,坐好。
喂了三勺,辜砚白将碗递给太子乳母,用过午膳,辜砚白才起身到门外。
宫檐下跪着几十个宫女和太监,侍卫已经一一审问过。
雪下得太大,路上几乎看不清人脸,膳食经手的人都说不出汤盅在哪里被掉包了。
而更没有一个能把那些银蝶装回去的。
发生这种事情,当值的侍卫难辞其咎,如果被调换的汤盅里,装的是暗器毒药,后果不堪设想。
身着银鳞服的侍卫跪在宫人前面,等候辜砚白发落。
辜砚白并不喜欢苛责宫人,这些人身份干不干净他心里有数,一眼看过去,辜砚白很平静地问:“另外六个侍卫呢?”
出了事,负责外围的六个侍卫已经回到值守的位置上,这会儿搁殿上淋雪。
“让他们下来。”辜砚白沉声道。
萧禹忙起身出去,朝外围的侍卫打手势。
几道身影迅速落下,出现在宫檐下,一身银鳞服上的落雪没来得及抖落,霜气十足。
孟酌最后一个下来,台阶边的积雪已经很厚,他一脚陷进去还崴了个踉跄。
六个人在辜砚白面前跪下行礼。
辜砚白居高临下,看向那唯一一张面生的面孔,“你叫什么?”
被辜砚白盯着,孟酌把头埋得更低,夹着声音:“属下叫谢宝树。”
谢宝树是他买来的那个流民之子的身份。
“抬头。”辜砚白语气毫无波澜,眸色凌厉,上位者的威压强横得令人无法抵抗。
孟酌单膝跪着,喉结滚动了几下,缓缓地将头抬起。
这人一双眯缝眼木然呆板,面容寡淡朴实,辜砚白却一眼落在他鼻侧那点青痣上。
其实那并不明显,这张千篇一律的寻常面孔上,脸颊和下巴有不少黑痣。
唯独鼻侧那很小的一点,偏暗青色。
身侧大雪纷飞,辜砚白眸底闪过微不可察的波动,沉吟片刻,恢复冷漠道:“朕让你们上去淋雪了?”
六个人同时肃然应声:“属下知错,请陛下责罚。”
孟酌把头低回去,极轻地松了口气。
这天夜里,辜砚白在嘉猷宫里处理政务,直到太子睡着。
辜守霖很喜欢那些轻轻一碰就会振动翅膀的银蝶,熟睡之后,手心里还抓着一只。
对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辜砚白不放心,让宫人拿个木箱将银蝶装起来,搬到养心殿去。
在太子床边坐了会,辜砚白勾了勾辜守霖嫩芽一样的小手指,最后还是没有拿走他手心里那只。
回到养心殿中,宽衣后辜砚白让伺候的宫人退出去,殿中只留下沈非。
翊麟卫值守在殿外,辜砚白不喜欢有人随意进出寝殿,跟翊麟卫之间有一套传唤的暗语。
沈非手里拿着新入选翊麟卫的名册,呈给辜砚白:“陛下认为今天动手脚的人,在翊麟卫中?”
名册上有详细的身份调查,辜砚白一目十行,停在谢宝树的名册上。
“此人流民出身,与京中权贵均无关系,身份还算清白。”沈非对谢宝树印象深刻,遴选之后他亲自出城调查过。
辜砚白看着案上那只装银蝶的木箱,意味深长地嗤笑一声:“好一个还算清白。”
*
身为太子,在宫中纵然尽享尊荣,但宫墙高深,太子成年之前,几乎没有出宫的机会。
太子两岁生辰时,孟酌做了一只千里镜,趁深夜里在嘉猷宫中堆了个雪人。
辜守霖起得早,推开殿门便看到,院中的雪人手举着千里镜,仰望着壮阔的天空。
他学着将千里镜放到眼前,惊喜地发现掠过高空的鸟雀落进他眼中。
只要登上皇城中的高台,从千里镜中便能望见整个盛京城。
然而当天晚上,千里镜又到了养心殿的桌案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辜砚白带大的缘故,辜守霖一言一行自带矜贵威仪,晨昏定省不用奴婢提醒,静坐读书时,未脱稚气的眉眼间透着一股奶乎乎的端肃。
个子长开后,一幅冰雪聪颖的模样,与辜砚白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三岁后太子要入南书房上学,孟酌没当值的时候,便在住所里埋头雕琢。
赶在太子三岁生辰时,送给辜守霖一个计量时刻的沙钟。
对于从天而降的生辰礼,宫人没再把它当成危机,但仍及时地禀告辜砚白。
沙钟的外框由木头雕刻,左侧是显示时辰的刻表,右侧透明的琉璃中装着细沙,通过榫卯结构和齿轮传动,按下机关再旋转琉璃,可以分别计量从一刻到一个时辰不同长度的时刻。
而整个沙钟不过五寸长,其精妙小巧,堪称巧夺天工。
辜砚白端详着摆在辜守霖面前的方形沙钟,生在皇室之中,他早见惯能工巧匠的瑰丽之作,但那些大都华而不实。
这个沙钟的巧思妙想,其中独属一人的心意,轻轻触动辜砚白内心近乎凝固的喜怒哀乐。
辜砚白用指尖拨倒琉璃,细沙粼粼落下,似乎便能看见时辰,从指间流淌而过。
辜砚白静静看着,直到细沙落尽,沙钟发出一声咔哒的提醒声。
“阿霖,此物可能藏有暗器,把它交给父皇。”辜砚白的手放在沙钟上,低头看辜守霖。
辜守霖眸光清亮,甜糯的嗓音一字一字地蹦:“好吧,既然父皇很想要,那儿臣把它送给父皇。”
虽然舍不得,但辜守霖还是拱手相让。
辜砚白没有反驳,那张冷漠至极的脸,眼尾竟挂上浅淡的笑意。
于是,躺在宫殿顶上守值的孟酌,远远望见辜砚白从嘉猷宫走出,手中赫然拿着太子刚收到的沙钟。
孟酌一骨碌坐起身,眼睛瞪得易容差点掉了,内心无声地咆哮:“堂堂皇帝陛下,屡次三番抢小孩的生辰礼,还要不要脸了!”
经过冥思苦想,孟酌决心在辜守霖四岁生辰,要送一份辜砚白拿不走的生辰礼。
又一年过去,正好天公作美,皇城中积雪深厚,满目银装素裹。
夜里,将一同守值嘉猷宫后方的外围侍卫放倒,孟酌掏出黑布蒙面,从宫墙上跃下,潜入嘉猷宫的后花园中。
嘉猷宫的宫人注意力在前院,而后花园有亭阁树木遮掩,除非在高处,才能看到孟酌在里面的身影。
孟酌吭哧吭哧花了近一个时辰,用积雪堆砌,雕出一只巨大的白兔,兔子的前爪抬起,搭在一条滑梯雪道上。
兔子是辜守霖的生肖属相。
孟酌人在后花园中堆雪雕时,不远处的养心殿中,辜砚白手持着千里镜,正站在窗边。
养心殿的地势高于嘉猷宫,辜砚白从千里镜中,看清了那道胆大包天的身影。
镜头里,辜砚白将那人鼻侧的青痣看得一清二楚。
而孟酌一无所觉,低着头雕刻,黑布蒙住他的下半张脸,露出的双眸一丝不苟神色专注极了。
辜眼白指尖不可自抑地哆嗦了下,凉恻恻开口:“抓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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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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