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再次来到音律咖啡馆时，是三天后的下午。
雨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钢琴键纹的杯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银。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贝斯的旋律——
是《月光》的改编版，节奏比原曲更轻快，却仍保留着那个标志性的降B音符，只是这次没有弹错，反而多了几分慵懒的味道。
“小姑娘又来了？”
吧台后的男人抬起头，他穿着浅灰色格子衬衫，袖口挽到肘部，露出手腕上一串木质珠子手链，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银色拨片戒指。他笑着挥手，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外面太阳大，进来坐。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温野。”
林知夏愣了愣，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施坦威钢琴上——
琴罩被掀开了一角，露出里面乌黑的琴键，琴键上放着一块白色的擦琴布，与记忆中的样子渐渐重合……
S城的四月总裹着化不开的温软，梧桐花的香气顺着教学楼的窗缝钻进来，在空荡的走廊里漫成一片淡紫色的雾。
林知夏抱着相机和一叠画纸，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空气里浮动的光斑——
顶楼这间贴着“闲置”标签的音乐教室，是她上周在值日时偶然发现的“秘密基地”，木质门扉推开时会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老座钟里走慢了的秒针，带着时光的慵懒。
她把画纸摊在落满薄灰的课桌上，指尖划过纸面，留下一道浅淡的印痕。相机背带缠绕在手腕上，红、橙、黄三色绝缘胶带的边角蹭到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红色是初学摄影时缠的，橙色记录拍静物的日子，黄色则是这个春天刚开始的，专门用来捕捉光影。
左手腕那根断裂的钢琴弦手链，是上周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断口处被磨得光滑，她总喜欢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弧度，仿佛能从冷硬的金属里，触到一点想象中琴键的温度。
今天她要拍的是“光的形状”。
清晨出门时，她在小区的地砖缝里发现了一株冒芽的小雏菊，嫩黄的花苞顶着露珠，在朝阳里像颗被揉碎的星星。她当时就蹲在地上看了很久，相机举了又放——
总觉得没找到最合适的角度，怕辜负了那点倔强的光。
此刻教室里没有开灯，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像被打碎的钢琴键，倒让她想起那株小雏菊的模样。
林知夏蹲在地上，调整相机的焦距。
镜头对准窗台上的仙人掌，它的影子落在斑驳的墙面上，边缘被阳光描得毛茸茸的，像一团柔软的云。
她屏住呼吸，指尖刚要触到快门，身后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相机悬在半空。
指尖的凉意顺着指缝往上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父亲从小就教她“少和陌生人打交道，专注自己该做的事”，久而久之，她养成了回避人群的习惯，连在学校里遇到其他班的同学，都会下意识地绕开走廊的拐角。
此刻听到陌生的脚步声靠近，她甚至不敢回头，只盼着对方是来拿东西的，能快点离开。
“你也喜欢这里的光？”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笑意，像风铃撞在春风里，脆生生的。
林知夏慢慢转过身，睫毛还在轻轻颤抖。门口站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乐谱，深蓝色的封面上印着烫金的“月光”二字。
女生的马尾辫上别着一朵淡蓝色的小雏菊，额头上沾着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健康的粉，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正好奇地打量着她手里的相机。
“我……我只是来拍点东西。”
林知夏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散。她下意识地把相机往身后藏了藏，圆框眼镜滑到鼻尖，慌忙用手扶住——
镜片上的反光刚好遮住她的眼神，倒让她多了点安全感。
女生走过来，帆布鞋踩在地板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她弯腰捡起一张掉在地上的画纸——
上面是林知夏早上拍的小雏菊，旁边写了一首诗，用的是刚买的钴蓝色颜料，花瓣边缘却故意留了空白，像没说完的话。
“这朵花拍得真好。”
女生把画纸递还给她，指尖不小心碰到林知夏的手背，带来一阵温暖的触感：“你看这里。”
她指着花瓣的空白处，阳光刚好落在那道留白上：“这处空白像不像阳光照过来时，花瓣透出来的光？比全涂满更有感觉。”
林知夏愣住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她的画。
之前去问美术老师，老师总说她“不懂色彩搭配，画得支离破碎”，父亲更是不赞同她的做法，说“学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如多背几个单词”。
她看着女生真诚的眼神，脸颊突然开始发烫，像有团小火焰在心里烧，连耳朵尖都红了。
“我……我只是随便画画。”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帆布鞋。
鞋带没系好，露出一点白色的鞋尖，鞋边还沾着早上从地砖缝里蹭到的泥土。
“我叫奚清如，高二（5）班的。”
女生在她身边蹲下，把乐谱放在地上，封面上的“月光”二字刚好对着林知夏：“你呢？”
“林知夏，高一（3）班的。”
她小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相机背带。
彩色胶带的颜色在阳光下很显眼，奚清如的目光落在上面，好奇地问：“你的相机背带为什么缠这么多胶带呀？看起来像彩虹。”
“每一种颜色代表一个创作阶段。”
林知夏下意识地解释，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更低了：“白色是刚开始学摄影的时候，拍的都是家里的盆栽；橙色是拍静物，比如我爸的茶杯、书桌的台灯；黄色是……是这个月刚开始的，想拍点有生命的东西，比如刚才的小雏菊。”
奚清如眼睛一亮，像发现了新宝藏：“那你刚才在拍仙人掌的影子吗？能让我看看你的相机吗？”
林知夏犹豫了一下。
这台拍立得是她用零花钱偷偷买的，里面装着她所有的“秘密”——
阳台上枯萎的绿萝、雨天窗玻璃上的水珠、深夜书桌台灯下的笔……
她从不敢让别人碰，怕别人觉得这些“没用的东西”很奇怪。
可看着奚清如期待的眼神，她还是慢慢把相机递了过去。
奚清如接过相机时，动作很轻，像是在捧着易碎的玻璃。
她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指尖在相机背面轻轻滑动，没有一点不耐烦。
看到那张地砖缝小雏菊的照片时，她停了下来，转头对林知夏说：“这张好温柔啊。你把露珠拍得像星星，连地砖缝的纹路都有光。”
林知夏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拍的这些“细碎”，也能被人看见温柔。
她看着奚清如认真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突然觉得，也许相机里不只有静物和光影，还能装下更鲜活的东西。
“对了！”
奚清如突然想起什么，指着一张百叶窗光影的照片：“你看这些光影，像不像钢琴键？要是配上声音，就像真的在弹琴一样。”
林知夏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照片里的光影确实像黑白琴键，一道亮一道暗，排列得整整齐齐。
她从来没见过钢琴演奏，父亲说“音乐只是一种消遣，会让人分心”，她对钢琴的认知，只停留在电视里一闪而过的画面。
此刻听奚清如这么说，她突然觉得，那些冰冷的光影好像真的活了过来，在照片里轻轻跳动。
“我……我没见过弹奏的钢琴。”
她小声说，带着点遗憾。
奚清如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我弹给你听啊！这间教室虽然闲置了，但里面有架旧钢琴，就是有段时间没调有点跑调，不过弹《月光》应该没问题。”
没等林知夏回答，奚清如就站起来，快步走向教室角落。
那里放着一架黑色的钢琴，琴身有些斑驳，琴键上积了一层薄灰，琴盖是打开的，露出里面泛黄的琴槌。
奚清如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是棉质的，边角绣着小小的音符图案。
她蹲在钢琴前，仔细地擦着琴键，从左到右，一个一个地擦，动作认真得像在对待一件珍宝。
林知夏看着她的背影，阳光落在白色连衣裙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下意识地举起相机，对准那个背影，按下了快门。
“咔嗒”一声，相纸从相机里吐出来，她快速甩了甩——
画面慢慢清晰：奚清如蹲在钢琴前，侧脸对着镜头，睫毛很长，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琴键的影子落在她的裙摆上，像一道浅浅的印记。
她从口袋里掏出银色钢笔，在照片边缘写下编号“1”。
这是她第一次拍“人”的照片。
以前总觉得人太复杂，不如静物好捕捉，可此刻看着照片里的奚清如，她突然觉得，人的轮廓里藏着的光，比任何光影都要温暖。
“好啦，可以弹了。”
奚清如擦完琴键，转过身对她招手：“你要不要过来坐？离近点听得清楚。”
林知夏抱着相机走过去，在钢琴旁边的木椅上坐下。
椅子有点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相机背带。
奚清如坐在琴凳上，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林知夏的眼睛突然亮了——
那是《月光》的前奏，琴声确实有点跑调，却带着一种特别的温暖，像午后的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
奚清如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有时会不小心弹错音。
比如弹到高音区时，手指会稍微偏一点，发出的音符就变了调。
她每次弹错，都会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一下，然后重新再来。
林知夏看着她的指尖，那是一双很纤细的手，指尖因为常年练琴，磨出了淡淡的茧。
她想起自己左手腕的钢琴弦手链，突然觉得，原来音乐和光影一样，都能让人心里变得柔软。
弹到中间的降B音符时，奚清如突然停了下来，皱着眉说：“哎呀，又弹错了。这个降B总是找不准音，每次到这里都要卡壳。”
林知夏看着她懊恼的样子，突然开口：“我觉得……错了也很好听。”
奚清如愣住了，转头看向她：“啊？”
“这个错音像心跳漏了一拍，很特别。”
林知夏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她慌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就像……就像我拍的光影，有时候留一点空白，反而比填满更有感觉。”
奚清如笑了，眼睛里闪着光：“你这么说，我以后都不想改这个错音了。”
她重新抬起手，指尖落在琴键上。这次弹到降B音符时，她故意慢了半拍，琴声果然像心跳漏了一拍，带着点笨拙的温柔，在教室里轻轻回荡。
林知夏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拍立得，时不时按下快门。
她拍奚清如低头看琴谱的样子——
阳光落在乐谱上，把她的侧脸映得很柔和，发丝垂在脸颊旁；拍她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的样子——
指尖划过琴键，留下一道虚影；拍她弹错音时皱着眉的样子——
眉头轻轻蹙起，像在和琴键较劲。
每一张照片都带着阳光的温度，编号从“1”慢慢变成了“7”。
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百叶窗的光影在地板上移动，像钟表的指针。
奚清如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手指还停在琴键上，余音绕着教室转了一圈，才慢慢消散。
她转过身对林知夏说：“今天太晚了，我得回家练琴了。明天中午你还来吗？我再弹给你听，争取把那个降B弹对。”
林知夏点点头，声音比之前大了些：“我来。”
她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帆布包的内袋里——
那里还装着她没画完的小雏菊，此刻好像也沾了琴声的温度。
奚清如收拾好乐谱，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身。
夕阳的光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一层金边。
“林知夏！”
她说：“你的照片拍得很好，以后可以多拍点。学校下个月有校园艺术大赛，你可以报名试试。”
说完，她推开门走了。
走廊里传来她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知夏坐在教室里，看着搭在钢琴上的手帕，还有散落的光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她拿起相机，对着空荡的琴凳按下快门——
相纸吐出来，上面是琴凳和落在上面的光影，她在边缘写下编号“8”，旁边用铅笔轻轻画了一个小小的降B音符。
走出教室时，梧桐花香更浓了。
林知夏抬头看向天空，夕阳把云朵染成了钴蓝色。
她想起奚清如弹错的那个降B音符，突然觉得，原来不完美的东西里，也藏着这么多的美好。
回到家时，父亲还没从公司回来。
林知夏把今天拍的8张照片夹在画本里，放进书桌最底层的抽屉——
那是她的“秘密抽屉”，里面藏着她所有的画、照片，还有父亲不知道的“艺术梦”。
她坐在书桌前，翻开照片册子，在在照片背后写下“钢琴和女孩”。
用的还是那支钴蓝色的颜料，在女孩的裙摆处画了个小小的降B音符。
窗外的梧桐叶在风中轻轻摇晃，月光慢慢爬进房间。
林知夏摸着照片上画的音符，心里悄悄盼着明天快点来——
她想再听奚清如弹《月光》，想拍更多带着琴声的照片，想把那个总弹错的降B音符，永远留在相机里。
接下来是回忆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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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光影里的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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